最讓空服員受不了的,其實是執勤時段跨越凌晨 2 點到 5 點之間的「紅眼班機」。隨著 2008 年中國、台灣開放直航,以及近年來廉價航空的興起,華航為了提升機組利用率及市場競爭力,增加了越來越多紅眼班機。
根據《航空器飛航作業管理規則》(AOR)第 37 條第 2 項規定,航空公司不得要求空服員連續 3 日執勤紅眼班機,但法規卻自己開了後門,認定只要任務間隔超過 14 小時,就可以不受此限制。在沒有充分休息的情況,紅眼班機不只讓空服員疲勞工作,也帶來相當程度的飛安風險。
紅眼班機有多累?韓昕形容,她經常覺得自己心跳很快,有時候她一邊服務乘客,還會一邊確認自己的脈搏,經常都是在每分鐘 120 上下,老覺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昏倒,但坐下來後又告訴自己只是太累罷了。她說,同事們經常以「靈肉分離」來形容他們當時的工作狀態,累歸累,但因為工作內容單一,不用太多心力就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幹嘛,所以也不會有太多情緒或額外的反應。「對我來講,只要不熬夜就不累,但這工作不可能不熬夜」,韓昕說。
除了累,還有病。空服員是十足的體力活,為了要滿足旅客們各式各樣的要求,並確保旅行環境中的安全,空服員得在狹窄的空間中勞動,一旦姿勢不正確,很容易就會腰痠背痛,但大家通常貼個痠痛貼布就算了,不太會就醫,久了就容易累積成大毛病。此外,由於作息不定,免疫系統也容易出問題。
說來說去,問題還是出在作息。「很常聽到離婚自己帶小孩的,大家說法是時間(和家人)難配合。通常月底班表出來,臉書換班社團就會有很多媽媽在換假日休息,全是為了跟家人相處。」韓昕透露,有些人為了能陪家人,不只會用比較好的國外假日班,交換被視為「爛班」的當日來回班,甚至寧願貼錢吸引人,這也是比較少為外人知的一面。
當然,這份工作並非一無可取,對韓昕來說,至少空服員這份工作還能掙到錢,讓就業資歷尚淺的她,不用每日「窮忙」。根據 AOR 規範,空服員每月「飛行時數」(非工時)不得超過 100 小時,韓昕每月都飛了 80 小時以上,距離上限不是太遠。她直言:「累的是作息被改變,但哪個工作不累?有些空服員在網路上說不要看他們光鮮亮麗,其實多累多累,我很不喜歡看到那些言論。在台灣這低劣環境中,至少空服員薪水算正常的。」
韓昕所謂的「正常薪水」,或許會讓絕大多數的運輸同業心裡不是滋味。進入華航不過 3 年,韓昕每個月入手的薪水,大概介於 6~8 萬元之間。同樣是燃燒小宇宙爆肝,空服員的薪水「相對有尊嚴」,外界很容易認為華航的人事費用負擔非常重。但根據華航 2015 年年報,佔總營業支出項目最大比例的,是油料費用,比重達 33.69%(約 423 億元);至於人事費用,僅佔總營業支出 14.18%(約 178 億元),不到油料的一半。
2016 年 6 月,華航空服員以「這是一場休時的戰爭」為口號發動守夜罷工,主打「反對資方片面變更報到地點」、「反對將空服員納入責任制」等 7 大訴求,導致華航停飛 122 班次,虧損超過 10 億元,讓資方不得不承諾妥善處理抗爭訴求。雖然韓昕也是桃園市空服員職業工會的成員,但當時她並沒有加入抗爭的行列,而是選擇出國度假。她坦言,其實自己加入工會只是為了尋找歸屬感,但最終那份感受仍不足以讓她為這份工作走上街頭。「合約結束時,我就會選擇離開,」她說。
然而還是有人找到歸屬,並熱愛這份工作;也因為熱愛,才選擇用抗爭手段,改善自己的勞動環境。被稱為「停飛四劍客」之一的桃園市空服員職業工會(下略稱工會)常務理事張書元,打從 2013 年「華航三分會」抗爭時就積極爭取勞動權益改善,還一度遭資方「停飛處分」,然而處分只讓張書元更堅定抗爭的意志。張書元說:「我們願意貢獻心力、體力,但不想把生命和尊嚴賣給公司。」
張書元感嘆,雖然工會在 2016 年 6 月的罷工行動中,成功迫使新上任的華航董事長何煖軒緊急出面協商,並在當時的勞動部長郭芳煜見證下,以「團體協約」方式全面接受工會7點訴求,然而,這場「休時戰爭」卻沒有在當時劃下句點。
張書元指出,當時何煖軒雖在協商時,承諾接受工會訴求,但後來多數訴求都沒有被落實執行,不是打折就是跳票,如今公司還發公文否認當初簽訂的是「團體協約」,只願意選擇性履行工會訴求,迫使他們至今仍不時走上街頭,持續爭討勞動權益。
由於當時工會抗爭主打「休時戰爭」,華航雖在事後取消變更報到地點規定,也落實承諾保障空服員每月休假天數,如今空服員仍大喊「太累」,難免讓外界感到不解。對此,張書元解釋,其實當初華航之所以變更報到地點,目的就是縮減工時計算方式,變相壓縮空服員休息時間,如今雖然報到地點回復原樣,但紅眼班機問題沒有解決。且為了滿足員工休假,要求用更少的人力完成一樣的工作量,當然會讓員工吃不消,也無法達成「足夠休息」的目的。
「其實只要休息時間足夠,我想在哪裡報到並不是重點。」張書元強調,他在華航服務 15 年以來,心中最大的感受,就是公司經常只想滿足最低限度法律要求,沒有真的考慮員工感受,甚至考量成本時,寧願每年違法被開罰,也不願意好好支付員工加班費,才會讓員工積怨那麼深。他認為,華航當務之急,應該是盡最大努力減緩紅眼班機所帶來的過勞問題,同時建立一份比較有規律性的排班制度,才能真正解決員工長期以來的過勞問題,也能讓飛安更有保障。
2016 年 6 月的華航空服員罷工,是台灣空運史上第一場合法罷工,可惜的是,這也不是台灣運輸業的最後一場抗爭。2016 年,長榮空服員也開始積極加入桃園空服員職業工會,並在 2017 年 3 月取得與資方進行團體協商的權利;無獨有偶,身為陸地運輸業「龍頭」的台鐵,也開始組織台鐵產業工會,上街爭取真正的「休假」。張書元認為,台灣很顯然就是「過勞之島」,若非運輸業基層勞工的過勞問題長期遭到漠視,如今也不會有那麼頻繁的運輸業抗爭,「造成社會的『不便』」,因為長期以來,整個社會的「方便」,就是建立在他們的過勞之上,所以他們才不得不挺身抗爭。
「我們是人,不是機器,只看效率一定會出問題。我們不是交通部下面的飛機和火車,加了油和電就會跑啊!」張書元感嘆地說。
註:READr 試圖多次聯絡華航,希望他們可以就此事發表回應,但華航方面都表示可以回應的人不在,兩次留下聯絡方式,也都沒有得到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