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內政部地籍圖資系統,全臺已辦理完成的區段徵收有 127 件,而正在辦理中、規劃中的則有 31 件,其中桃園市辦理面積逼近 4 千公頃,為全臺最高;高雄市辦理件數 24 件,為全臺最多。
細看各個區段徵收計畫書,與 住宅相關的開發理由超過 80% ,包括早期的「開發新市鎮,廣建國宅」,著名案例即曾被戲稱為鬼城的淡海新市鎮;其餘還有開發新市區、新社區、緩解人口成長等開發計畫,例如桃園市機場捷運 A10 站地區的開發目的便寫明:「藉由整體開發方式,提供商業、住宅區等發展機能」;新竹縣臺灣知識經濟旗艦園區特定區計畫,開發目的則為:「為配合高速鐵路新竹車站周邊土地使用做合理規劃,以結合生態、生活、生產的概念型塑整體空間,紓解竹北地區都市發展壓力,並整合地區高科技產業的升級及轉型,吸引高科技人才進駐。」
但各地大興土木、興建高樓的同時,全臺空屋數也不斷攀升。
根據內政部最新空屋數字統計,相較於 2019 年,2022 年上半年北中南部空屋數微幅下降,但中部的 新建餘屋數 卻逆勢成長 6%。
進一步細看區段徵收所在位置的鄉鎮市區,桃園市龜山區、大園區、新北市八里區等,空屋數皆為正成長,大型區段徵收案桃園航空城、臺北港特定區皆位於這些區域,且有一半以上的區段徵收案所在行政區,空屋數超出該區 平均 。
當區段徵收開發案訂下過於樂觀的目標,影響的不只是空屋數飆漲,還有原本居住在此的人們,將家鄉「讓位」給開發願景,被迫離開。
以淡海新市鎮為例,目前仍在抗爭的當地居民白明欽,土地分散在淡海新市鎮一期、二期範圍。他批評,「這個計畫根本不可能實現,誰要跑這麼遠來就業,根本不可能住進來。」
他回憶,當時附近鄰居搬遷至合宜住宅後,不久後就因憂鬱症自殺,「他是個農夫,作息就是去巡田水、種菜,都已經五、六十歲了,原來生活被打亂,他怎麼改得過來?沒了田種菜,被關進牢籠,生活改變很大,不是每個人都能適應,很多無奈啊!」
對此,財團法人環境權保障基金會研究員徐孟平認為,「這是整體政策錯誤的期望。」
她強調,臺灣人口逐步下降,當初淡海新市鎮開發理由,是想建造衛星都市,將臺北市擁擠的人口,分散到淡水,「但政策過於樂觀,忽略兩者之間的距離、交通問題、就學、就業需求,導致開發過程中遇到許多問題。」
我們檢視全臺灣的區段徵收案,發現了更多像淡海新市鎮這樣的例子:有超過 7 成的區段徵收案所在村里,房屋供給遠大於需求, 低度使用戶數 高於平均,開發目的與實際需求明顯背道而馳。
「2014 年研究就已經指出,國內房市累積足以容納 5000 萬人的總量。」政大第三部門研究中心研究員蔡穎杰,引述政大地政系教授賴宗裕的研究說道,「更不用說現在!」
儘管部分已完工的區段徵收案,仍未有大批建商進駐開發建案,並不能視為造成空屋數上升的直接原因,但在這些既有空屋數較高的地區,再開發住宅計畫,必要性顯然不足。
桃園航空城在 2021 年確定過關,進入實質開發階段,總計開發面積 4564 公頃,第一期徵收面積 2599 公頃,等於徵收 4.5 個台北市大同區,影響超過 19 萬人口。
航空城開發願景規劃,除了機場專用區的近 700 公頃,其餘皆作為開發的產業專區、住商用地,要引進智慧車輛、生物科技、國際物流產業,「讓航空城內部成為一個城市規模」,預估將引進數 10 萬人口。
不過,桃園航空城開發以來,不斷有民眾抗爭,要求退出區段徵收範圍,時至今日,仍有 12 位居民仍堅持抗爭,世代經營雜貨店的呂學信,便是其中之一。
家園被劃為航空城的區徵範圍,世代在當地經營雜貨店的呂學信,開始抗爭、陳情,持續至今。 「我們認為這邊(徵收)沒有必要性,就是想留下來,畢竟從出生到現在都在這裡生活,如果搬到陌生的地方,什麼都要重頭來過。」呂學信講出當地居民的心聲。
時間回溯至 2018 年,在徵收說明會當下,呂學信才得知自己家也被納入徵收範圍,因為附近的崙仔社區陳情要求被納入徵收,因此呂學信住家所在的漁港路也一併被納入,即便當時許多居民不想被徵收,「政府叫我們寫陳情書,我們真的很不懂啊,也不知道怎麼寫,最後就被人徵收了。」
談起當時心情,他一度語塞,最後說:「他們一直講這邊以後會淹水什麼的,就是給你騙!」呂學信生性木訥、語調緩慢,卻堅持每月北上抗議,各場記者會都能看見他的身影,幾次抗議未果,讓他十分沮喪,「(公部門)都置之不理啊,你們抗議你們的、開你們的記者會。」
最後協議的方案為 原位置保留 ,呂學信以其他地區的農地,來換取這間雜貨店被拆除的命運,但其實早年呂學信的家就曾以道路拓寬為名被徵收一次,雜貨店門口被削一塊,營生的冰箱、器具,只能塞往狹小的店面。
家愈來愈小,土地愈來愈少,全都以「開發」為名義被徵收,讓他感到不平,仍持續進行土地徵收的訴訟,「拚拚看啊,如果讓我碰到為民喉舌的好法官,也不一定。」
隔幾戶人家的陳其遠,則正在爭取原位置保留。他也是無意間聽到鄰居聊天,才知道自己家被畫進徵收範圍,「當下很生氣又很憤怒啊,為什麼我要被徵收?」並質疑,這裡沒有要蓋機場、蓋跑道,為什麼一定得搬走?「我覺得很荒謬啊,真正在利用的都是財團,是徵收給財團用啦!」
「曾經一起去臺北抗爭的人,後來選擇搬走,(我覺得)到現在很多人後悔。」陳其遠指出,政府提出的補償方案,用一、兩百萬(搬遷補償金)誘惑,「沒錢的人,你要那兩百萬幹嘛?兩百萬玩完,你後面就只能租房子啊!」、「我沒錢,只能堅持留在這了。」
呂學信菜車行經的自強社區,同樣是航空城範圍,早已人去樓空,還堅持訴訟不搬走的僅剩個位數,其中一個就是吳明哲。
為了航空城開發,大多區域在區段徵收下已人去樓空。 居住在自強社區的吳明哲,過去就是因為從桃園大園國際機場開發案因此遷移、安置於此,50 年後,開發案又再次降臨到這個社區。 吳明哲回憶過去搬遷史,民國 57 年民航局確定要在桃園大園興建國際機場,機場範圍內的住戶必須全數搬遷,他也跟著遷移至安置區之一的自強社區。
時隔 50 年,開發案又再度降臨,徵收範圍一度超過 8000 公頃,「我們開始反對航空城,一直向政府抗爭,當時整個區域都反對徵收。」
吳明哲怒指,2014 年的都市計畫 832 審定版中,自強社區成功爭取剔除徵收範圍,但在 2019 年的 919 審定版,在居民不知情的狀況下,又大量變更成產業專區,社區再度被納入開發範圍,「832 審定版是已經定案、經過聽證會程序的欸,人民要遵守法律,政府也要遵守法律啊!」
徵收範圍反覆變更,讓他質疑,「這裡面是不是有利益價值,是有人炒地皮嗎?萬一這裡沒被徵收,他(財團)在裡面(已經搶先買地)就完蛋了。」
吳明哲表示,自家整棟三樓的房子,被徵收後,補償金僅 300 萬元,「附近大樓一坪 35 萬起跳,我這些錢買不到 10 坪的房子,我要住哪邊?」
他強調,許多航空城徵收戶,拿到補償金要去買房子時,才知道買不起,欲哭無淚,「政府最後手段,就是詐騙人民,用一個多的搬遷獎勵金讓人民搬走。」
吳明哲已經退休,僅靠退休金生活,「今天強制徵收,我們要拿出幾百萬才有地方住,是要銀行去搶嗎?」他無奈說,「希望法院公平公正,讓我們留下來,還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
對於航空城的諸多質疑,桃園市政府專委朱沅若表示,「航空城計畫引入 18 萬人口,我們蠻有信心的。」他表示,航空城是以產業為主的都市計畫,精算師推估,透過機場客運增加帶來的就業、居住人口,進而去推估需要徵收的產業、住商用地面積。
至於民眾迫遷爭議,朱沅若一再強調,如果民眾堅決不要被徵收,「我們都是盡可能剔除,在過程中我們就把埔心里、宏竹里一部分剔除,減少很多爭議。」
而自強社區段徵收收範圍反覆變更,他則解釋,當地民眾有不同意見,「自強街最早有納入,後來民眾反對,民航局想到方法,想參加就納入,不想參加就剔除,所以這邊規劃就比較奇怪。」
至於漁港路,他則表示,當初討論興建第三跑道後,該聚落會有很大影響,包括噪音、出入不便等,所以希望納入徵收範圍,最後也讓不願意的搬遷戶原位置保留,都有妥善解決。「我們用很多心思,目前為止,民眾對補償費、安置措施,大體是感到貼心、有同理心的。」
除了政府提出的「願景」難以說服要被迫遷的居民,區段徵收的另一個爭議點是「超額徵收」,計畫徵收總面積遠大於其主要目的所需面積。
以航空城來說,機場、跑道面積僅需 700 公頃,卻超額徵收上千公頃;抗爭 20 年的新竹縣臺灣知識經濟旗艦園區,產業專區面積 72 公頃,住商用地卻高達兩倍以上,恐讓當地良田毀於一旦;無獨有偶,高雄林園捷運區段徵收案也出現抗議聲浪,「高雄林園反區段徵收自救會」臉書就寫明,林園捷運僅需 1.11 公頃的土地,市政府卻要超徵 171 公頃土地,「我們林園人站出來反抗這種不公不義的事!」
臺灣人權促進會副秘書長余宜家舉例,航空城徵收很多不必要的土地,就是為了支撐它推估產專區帶來的 18 萬人口,「但這都是他的計畫想像,以現在航空城範圍所在地的空屋率及人口狀況,顯示這裡恐怕不是這麼容易發展起來的區位。」而比起還不知道能不能發展成功的未來,「我們更在意他徵收了這麼多沒有需要的土地。」
「我們真的看得到桃園發展的那一刻嗎?」余宜家無奈表示,「不管未來發展變成什麼,但我們當下看到的傷害很真實,老人家會一直問你說,他不知道該搬去哪、怎麼搬,尤其當這些老人家發現要搬家的時候,都已經是非常非常後面的程序,連訴訟都沒辦法救回來。」
她接著說,生活有很多層面,不是只有房子本身,還有巷口麵店、雜貨店等等,生活機能、社區支持,這很明顯不會這麼快被補回來,也可能無法補救,「開發案很容易撕裂一個地方,(區段徵收)就是硬要人家當分母。」
對於外界質疑航空城超額徵收,朱沅若則回應,徵收面積與開發目的相關,若僅徵收機場範圍的 700 公頃,「我相信這案子推不下去,如果沒有多的腹地,就無法先建後拆,民眾無法先配到土地蓋房子,政府也無法先蓋住宅,民眾鐵定都要搬離。」
他進一步指出,如果只是單純取得機場範圍所需土地,就跟過去桃園機場一樣,只在機場裡面發展,周遭都是農田、違章工廠。航空城的目標就是透過機場帶來的客運量,規劃產業專區,讓相關產業都能進駐機場周邊,「機場發展帶動產業發展,產業提升後,又帶來更多運量,相輔相成,這就是航空城目標。」
「你有土地可以標售,剛好證明這就是過度徵收。」余宜家指出,政府透過超額徵收,讓區段徵收計畫達到財務自償,「這就是違憲,違反公平負擔原則!」公共設施要提供給不特定大眾使用,應該是由全民負擔,但在區段徵收框架下,變成被徵收的人要負擔,這非常不合理。
READr 從 50 個有釋出標售資料的區段徵收案發現,各地方政府透過徵收獲得的土地再轉手賣出的土地,約佔徵收面積的 10-30%,還不包括待售土地。
對此,內政部地政司副司長林家正不諱言:「標售是為了回收開發成本。」但他強調,絕不是為了超額利潤,區段徵收約有四成配回給當地民眾,「共享開發利益」,其餘三成作為政府無償提供的公共設施,最後三成則是為了回收政府開發投入的資金。
他表示,區段徵收是跟當地民眾合作開發的概念,原本是農業區的土地,進行開發後,民眾可以配回約四成的可建築土地,「他領回的土地,一定會比原來價值高,滿足補償原則,沒有剝奪民眾土地的問題。」
不過,民眾實際遇到的困境遠比想像的多,例如土地面積不夠,根本無法取得土地,只能領取補償金,但補償金又不足以在其他地區買到房子﹔或是領回縮水的土地面積,還得負擔高額的重建費用。而「合作開發」這個理由,更遭外界大肆批評。
「徵收就是強制性手段,當然不是合作開發,國家一說徵收,根本沒有談條件的資格,大部分都只能投降。」蔡穎杰怒批,政府短視近利,都是為了徵收而徵收,根本不管是否符合人口成長需求,「各縣市政府淪落到都市計畫的想像只看財務。」
「這等於是凹當地人用他們的財產,強制投資你的開發行為,涉及徵收正當性、財務公平性的問題。」政大地政學系副教授戴秀雄直指,區段徵收被名正言順拿來負擔公共設施開發費用,「這都是財務計算公式,臺灣常常反著算,以我要獲利多少,倒算回來,最起碼要財務自償,這是非常惡質做法,配餘地愈多就賺愈大。」
戴秀雄表示,政府最在意財務自償,只要開發成本因為土地開發而抵消,政府就會覺得是成功的,「但以民間來講,就是(政府)在吸民間的血嘛!」他認為這是臺灣長期歪風,狂賣配餘地,「財務上太好用、用太爽,到後來捨不得,有點像毒上癮,不想戒。」
「你如果沒有超額徵收,怎麼會有多的配餘地可以標售?」戴秀雄強調,要當地居民負擔過多的開發成本已經夠糟糕了,居然還有辦法可以賺到配餘地標售的錢,這是區段徵收正當性最低的部分之一。
除了超額徵收爭議,區段徵收的必要性、公益性也常遭到外界質疑。除了已完工的計畫案地區,有許多無人居住的空房,正在規劃中的計畫,也有許多座落於空屋數較高的村里,顯示這些計畫不僅過於樂觀,甚至必要性不足。
對此,林家正則解釋,區段徵收會先要求地方政府檢視現有可建築用地是否足夠,「通常不會輕易增加住商用地,以免發生超額供給情形。」而區段徵收也以公共建設為主,例如航空城,產業進駐後,就會有人口住商需求,所以才會配套規劃住商用地。「沒有基本需求存在,會變成無效益的區段徵收開發,我們也會避免這種狀況發生。」
他接著表示,目前空屋率看起來比較高,是因為開發完成到引入人口,需要長時間才能發展起來,必須搭配產業、生活機能進駐,人口才會逐漸增加,2000 年開發的三峽臺北大學校區區段徵收案,也是這幾年發展起來,成為成熟的社區。
對於政府說詞,學者則有不同解讀。「這就是太樂觀,虛報人口數,高估人口未來成長。」蔡穎杰指出,空屋率過高,顯示政府規劃人口需求根本脫離現實,他舉臺北八里港為例,當初造成農地流失、居民流離失所,徵收到土地後,使用目的卻不斷變更,「一開始講這麼漂亮,說要蓋臺北迪士尼,最後蓋砂石場,你計畫目的從 A 計畫,改成 B、C、D,就代表這沒有很高的必要性嘛!」
學者也認為「開發新市區」不能當作徵收的理由。戴秀雄表示,「公益性、必要性都太過薄弱。」要構成區段徵收,公益性必須大到壓過人民權利保障才行,「這部分不能這麼簡單的論述,因為變成都市計畫區要整體開發,所以要用區段徵收(徵收人民土地),不能這樣子!」
他指出,區段徵收主要有兩種模式,第一種為整體開發,在該區域全面性徵收土地,但從都市計畫角度來看,已經過度擴散可徵收性,有違憲疑慮,歐美國家也早在 100 多年前,就宣告區段徵收違法而不再使用,「如果區段徵收真的沒問題,人家不會笨到全世界只剩下臺灣在實施區段徵收。」
戴秀雄進一步解釋,區段徵收第二種則是以特定公共設施為核心,向外擴散,例如桃園航空城、高鐵特定區,這種違憲性比第一種更明顯。「大型公共設施怎麼會讓當地人負擔?公共設施應該用 一般徵收 處理,使用全民納稅錢支付開發費用。」而且,若使用區段徵收,等於讓周遭本來不相關的人都一起受害,不只是財務不公平,也讓公益性跟必要性更為薄弱。
他直指,整個區段徵收就是層層的剝削,「你給人家補償金,是沒有漲價前的價格,等你開發完,土地變成漲價後的價格,人家拿這點補償金怎麼可能買得了?」、「政府都預設有錢就 ok ,但問題偏偏錢就不是萬能。」
政府以開發為名,強制徵收人民土地,但開發卻不如預期,回到區段徵收制度問題,地政學界也不斷要求直接廢除區段徵收。戴秀雄同樣表示支持廢除,臺灣土地制度仍有土地重劃、一般徵收可以使用,甚至其他國家更常使用購買土地交易的手段,把傷害降到最低,「你做住商開發,最後土地還不是回到私人手裡,請問正當性在哪?」
「(區段徵收)公共利益被講得這麼抽象、氾濫,是很危險的事情,民主不是什麼都能多數決。」戴秀雄如此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