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充滿了你無法想像的可能性。」陳信聰也指出,以 2024 巴黎奧運為例,「麟洋配」再度打進冠軍賽時,華視因為沒有影音轉播權,因此做了一張靜態圖像在 YouTube 上直播、以文字紀錄比分,「做一張圖在 YouTube 上撐了好幾個小時,⋯⋯我說神經病,誰要看這個?」沒想到話題度表現不俗,當 2024 年全臺灣 YouTube 單集流量排行出爐,這則直播排名第八,令他十分意外。
早期黃哲斌也見證過類似的案例, 2005 年當王建民打進美國大聯盟(MLB),但臺灣沒有拿到影像轉播權,中時電子報嘗試了文字直播,一條一條紀錄投手與打者的行動,「同事一開始會好奇說,做這個東西有意義嗎?」結果卻創下百萬人次的觀看量。
「可是後半段,我不像過去那麼樂觀是因為,雖然內容壟斷被打破了,平台壟斷卻出現了。」黃哲斌提到:「很多人說,我明明臉書有訂閱報導者、訂閱華視、訂閱誰誰誰的臉書,但我就是看不到這些媒體的新聞。」尤其近年無論是 Meta 對於網路詐騙的消極處理,或是 Meta 宣布不再與事實查核中心合作,不再規範仇恨言論,「(面臨)資訊管道壟斷,怎麼樣去面對這件事情,怎麼樣去做一點點改變,我覺得是現階段很重要的事情。」
有觀眾提問,面對短影音刺激和聳動的釣魚標題,讀者該如何找回自主性,也有觀眾提問,對於現今臺灣媒體環境感到厭惡,也可能會讓記者感到徒勞或無力,兩位講者如何看待這個問題。黃哲斌回答,能意識到問題,就已經跨出重要的一步,因為大部分人其實並沒有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
「我不知道你們最近好好看一個超過五分鐘的影像專題,是什麼時候?」陳信聰指出,大環境改變大眾的閱讀習慣,讓讀者難以長時間集中注意力,但他坦言,這個問題自己目前也沒有解方。
黃哲斌則分享,幾年前曾擔任卓越新聞獎評審時,為他帶來很大的震撼。「在裡面,我看到很多臺灣優秀的報導,有大部分的新聞是我過去完全沒有看到的,可能佔七到八成。」他稱自己已經是積極主動閱讀新聞的人,「那更不用說是一般人。」這也對應到信聰提及的,每個人的注意力在這個時代反而變成最稀缺的資源。
「其實我常常開玩笑說,現在所有媒體都是獨立媒體,⋯⋯因為已經沒有主流媒體了,現在資訊的最後一哩路變成是社群平台。」黃哲斌認為,除了演算法的限制無法改變,無論是國外、臺灣的新聞環境,都只能透過多元媒介交互宣傳,讓重要資訊更有可能散播出去。
他認為,只有透過混合式的方法突破,才有可能接觸到更多元的群體。「例如有些(內容)適合放在臉書、有些適合放在 Line,有些適合用 YT 的短影音,比如八分鐘的解釋新聞,必須要用混合式的社群經營策略。」
延續下個世代的挑戰,主持人李又如也提問,兩位講者同樣都身負「父親」的角色,如何引導孩子接觸資訊,或是觀察年輕世代怎麼看新聞。
黃哲斌回應,自己會在家庭群組分享一些新聞,「但通常他們看到,就是已讀不回。」他提到,從自己的小孩身上他更深刻地體驗到,現在的年輕世代傳播資訊的版圖已經有所改變。黃哲斌指出,過去 皮尤調查 顯示,30 歲以下的年輕世代,大約有 37% 將網紅當成是主要的新聞資訊來源。 黃哲斌分享,家中兩個小孩,一個正值大一,另一個正就讀國三。後者只關心手遊動漫,看 YouTube,對新聞不感興趣。相對地,老大會看新聞,也會與他討論時事。黃哲斌從中發現,孩子們的資訊來源主要是 Instagram 和聚合式新聞網站,如 Yahoo News 或 Line Today。他也從孩子分享與同儕間的討論,進一步理解年輕世代的想法。
「我自己也分享(觀點),但不打算一定要影響他。」黃哲斌說,比起灌輸觀念或干涉,他更喜歡陪著孩子看他們感興趣的內容。針對新聞事件,他除了補充背景資訊,也會推薦一些 YouTube 頻道或時事網站,讓互動保持雙向交流。
陳信聰則開玩笑,小女兒從沒看過自己節目,她的新聞資訊同樣來自 Instagram,而大女兒則主動表示她都是在 Threads 上接收時事新聞,比如法國性侵案,或是麥當勞職權性騷擾案。
但陳信聰從旁觀察,Threads 上大量片段而零碎的資訊,難以呈現新聞事件的全貌,「她的觀點很容易被 Threads 她所喜歡的網紅帶走。」他坦言,不只是台灣,牽涉到世代與全球,社群平台很難容納多元價值,反而是不斷讓人們被破碎、偏頗的資訊所掌控,「我們現在真的是無能為力。」
相較早期,電視台有方念華、李四端等主播或談話節目主持人,現今取而代之的是不同領域的網紅 KOL,背後各自代表一種價值,「比較大的問題就是,不同價值之間已經無法對話。⋯⋯我們已經失去那種,去傾聽你所不認同、所鄙夷的那種人,到底他(們)在思考與堅持的價值是什麼?」
黃哲斌舉例,十年前曾有個伊朗部落客希望透過網路推動民主,被政府關了十年,但十年後他出獄,智慧型手機、社群網站陸續出現,這名部落客寫了一篇文章,「在入獄之前,他認為網路應該是開放、充滿可能的,是平等、自由探索的。」
「可是等到他出獄以後,發現所有社群網站打開,都是無盡的訊息流,而且它推給你什麼、怎麼推給你,你是不太知道的。所以他下了一句結論:網路原本是想要打破電視線性排播、被動娛樂的媒體型態,可是網路發展至今,社群媒體出現,又讓我們回到線性排播、被動娛樂的一個狀態,更不用說 TikTok,這是值得我們去思考的。」
呼應媒體生態的變化,陳信聰坦言自己非常討厭 Meta,社群演算法限制了資訊的流通,就算有「藍勾勾的(臉書認證帳號)」也對觸及率沒什麼幫助。因此,他期待 Mesh 能夠打造一個好的新聞社群媒體平台,讓重要的資訊可以傳播出去。
不過,對於 READr Mesh 的成立,陳信聰同時也有擔憂。他指出,臺灣媒體的困境如同人類學中「螃蟹的醜態」。「當一個桶子裝滿了螃蟹,每個螃蟹都想跳出去那個桶子,結果每隻螃蟹都踩著對方,沒有任何一隻螃蟹踩得出去。」陳信聰坦言,在現今的環境下,每家媒體都自顧不暇,召集各界合作並不容易。
陳信聰回應時,也提到「我們現在看起來比較悲觀,對訊息破碎化等等的問題,或者用 sensation 的東西填滿感官刺激⋯⋯可是把時間軸拉個 5 年、10 年,說不定我們在 5 年之後會有很不一樣的觀感。」他認為除了公廣集團應負起責任以外,如果媒體間可以屏除陳見,彼此合作,創造一個更好的媒體環境,他是樂觀其成的。
有觀眾提問,在現在的媒體時代,兩位資深媒體前輩對新聞工作者的新人有什麼建議。黃哲斌稱,自己是數位移民,也還在適應這個數位時代,但短期內無論是平台壟斷,或是資訊破碎化,甚至政治立場影響事實,仍是當代難解的問題。
「但在這樣的結構限制底下,每個人都可以找到一些突圍的方法。」例如他看到年輕的記者學寫程式,或是接觸 AI、探索更多 AI 對新聞的應用,「此外,還是有一些核心元素,比如你想要關心的事物,你有沒有足夠的好奇或熱情,⋯⋯你需要找到你的驅動力。」
黃哲斌舉例,例如《天下》目前流量最高的短影音,是由大學剛畢業、現就讀新聞所學生所做的。「我常常講,叫我寫一個三千字的封面故事,對我來說不會太難,可是要我用一分鐘短影音講一個封面故事,對我來說很難。」黃哲斌認為,這是不同世代擁有的能力跟資本,「其實學習網路溝通、網路敘事,學習經營社群,這件事你們絕對是比我強。」
「我不知道我接下來會不會害了大家,但我真的認為媒體記者超有趣、超好玩、超值得投入。」陳信聰則形容,在他心中,沒有其他行業可以向記者一般到處奔走、聽故事,可能早上跟行政院長聊天,下午聆聽一個農夫的故事,晚上再跟另一個廚師聊天,是十分特殊的體驗。
「危崖也會長出美麗的花朵,再爛的環境也可能讓你做出你在意、而且是很棒的成果。」即使當代的媒體環境不佳,但陳信聰仍然非常鼓勵年輕人投入媒體,「媒體是真的非常非常有趣的,你只要認為說,這個東西是真的你不做會死,就拜託大家好好努力去做。」
主持人李又如也回應,自己十多年前還在學校時,聽線上記者來學校演講,「媒體環境這麼糟,還會鼓勵學生去當記者嗎?」就已經是個被討論的問題,十年過去,雖然有時同行間會自嘲環境不佳,但讓她印象深刻的是同業的提醒「至少我們都還在」,「既然還在,就是要努力讓大家看到這個工作有做下去的樂趣跟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