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二代的難題

台灣很多「東南亞新二代」已經不是新聞,近年來政府單位開始關注的新面向,是所謂的「跨國銜轉學生」問題。
由於台灣托育資源稀缺,物價高昂,東南亞跨國婚姻家庭又經常是經濟弱勢,許多家長選擇將年幼子女送回越南、印尼等國撫養,等孩子年紀稍長再返台受教育。只是這些家長們通常沒料到,孩子會因為語言與文化隔閡,導致在學校裡格格不入的狀況⋯⋯

個案故事三

我是台灣人,
我想學好中文

「你覺得自己的母語是什麼?」眼前的孩子聽了問題後,只是怔怔地看著前方一語不發,始終沒有回答。直到現在我們還是不知道他的答案。

到底什麼才是母語?

朱家賢今年 13 歲,按理來說,他應該就讀國中一年級,但他目前仍是台北市玉成國小五年級學生,因為他的中文程度跟不上其他同學。

朱家賢的母親來自越南,在他 5 歲的時候選擇和台灣籍父親離婚,隨後帶著他返回越南生活。然而,已經領到台灣身分證的母親選擇來往台、越兩地,多半時間待在台灣工作賺錢,好支付孩子在越南的開銷。就這樣,家賢在越南一待就是 7 年,他的越南語越來越流利;而原先在台灣時,母親和他講的台語漸漸被他遺忘了。

「媽媽平常都說什麼話?」
「台語。」
「那跟你呢?都講什麼文?」
「現在都講越南話。」

小學五年級畢業後,因為某個自己也不曉得的理由,朱家賢沒有繼續念越南國中,而是在家待到12 歲,才被母親帶回台灣生活(註)。母子倆在台灣相依為命,但由於母親晚上要上班,實際上兩人能相處的時間不多,他們在台灣也沒有其他親戚朋友,朱家賢少了很多練習中文的機會。

學校提早介入,到校伴讀起成效

朱家賢回憶, 5 歲那年回到越南時,一、兩個月就開始會聽能講,在媽媽和外婆的協助下,學習沒有出現太大的困難。然而,對現在的家賢來說,想重拾忘得差不多的中文,卻沒那麼容易。返台近一年了,朱家賢的中文聽、說仍不流利;他的導師則說,國小五年級的國語課,對他來說仍舊「太難了」。

然而,與其他類似的個案相比,朱家賢仍是幸運的。他還沒入學,學校已開始研討如何幫助他。玉成國小輔導主任黃正鴻表示,朱家賢的戶籍在今(2017)年 1 月遷回台灣後,台北市民政局留意到像他這樣久居越南返台的學童,很可能會有生活適應與語言上的障礙,於是主動通知教育局,讓教育局告知學區內的玉成國小為該生準備因應對策。

「那時候教育局就告訴我們學生的基本狀況,學校先做安置會議,評估學力狀況,看適合幾年級,要不要降轉,確認學力與生活適應狀況後,再看哪個老師來接。等到孩子入學,也會跟他初步討論,先做簡單的國語和數學測驗,之後就看可以為他找哪些資源。」黃正鴻說。

黃正鴻指出,雖然玉成國小也有不少新二代學童,但他們也是第一次處理像朱家賢這樣的狀況,幸好教育局主動告知可以申請語言與生活適應的資源。2017 年 3 月,玉成國小透過教育局媒合,找到賽珍珠基金會提供的「到校伴讀」服務,申請越南語通譯老師陪著朱家賢進行課前預習,甚至直接到課堂上為他即時翻譯老師在講台上所講述的內容,大幅地減低了朱家賢的語言障礙。

朱家賢的導師莊聿嵐觀察發現,雖然朱家賢被安排降級就讀,又因為個性內向,導師常常不曉得他能否聽懂,但她知道朱家賢其實是聰明的孩子,「他就像我們去國外上課,程度上會有落差,但我知道他是聰明的,像數學這種東西,不受語言限制時,他狀態就是OK的。」莊聿嵐認為,即時通譯可以大幅減低朱家賢的語言障礙,對學生和老師都是很大的助益。

只是,有名通譯老師陪著學生上課,會不會對課堂造成影響呢?莊聿嵐說:「一開始小朋友會不習慣,但時間久了就還好,因為她(通譯)不會干擾別人,只會小小聲和家賢對話,對家賢的幫助很大!」莊聿嵐ㄧ進一步解釋,每名老師在上課時都要盡力顧及每名學生,無法將過多的注意力放在一個人身上。有時候她知道朱家賢可能只能聽懂 30% ,但因為有通譯可以幫忙,老師就可以把精力公平地分配給其他學生。

新二代學童需求增加,通譯人力吃緊

雖然校方對賽珍珠基金會特別針對跨國銜轉學童所提供的「到校伴讀」服務滿是肯定,對基金會來說,卻是不容易的成果。

賽珍珠基金會執行長張美茹表示,過去他們一直專注在新移民服務,但對象多半是外籍配偶本身,處理的狀況也是生活和就業問題,服務空間則鎖定在新移民會館和活動外派。然而,在 2015 年時,賽珍珠留意到返國新二代會同時遇到語言和生活障礙,開始將通譯服務擴展到學校去,逐漸演變成今日的到校伴讀,作為跨國銜轉學童的華語補救手段之一。

台北市到校伴讀服務需求成長台北市教育局、民政局、賽珍珠基金會合作推出在校伴學服務,提供外語通譯人員(包含越南、英文、泰文、印尼語)陪伴銜轉學生一起到學校上課。資料來源:賽珍珠基金會張美茹回憶,賽珍珠剛開始提供到校伴讀服務時,政府編列的預算根本不夠,但他們董事長很重視新二代兒童未來,所以寧願自掏腰包也要持續做,結果沒想到需求一直成長,他們直到今天還經常為了調配通譯人力、資源問題頭疼。

張美茹指出,隨著公部門逐步意識到跨國銜轉學童的問題嚴重性,投放更多資源後,現在到校伴讀面臨的最大問題,已經不是經費,而是對於通譯的需求量和服務要求越來越高。

首先是量的問題。目前賽珍珠只有大約 40 名不到的通譯人力,但這些通譯泰半是外籍配偶身份,所以大部分不是兼差,就是志工,還要照顧公婆小孩,無法全職全薪投入。

「像我們有一個泰語通譯媽媽,她平常也要照顧自己小孩,所以我們得特地安排人力送她的小孩去上學,這樣她才能陪別人的小朋友上課。現在變成我們要撥人力去照顧通譯小孩,她們才有辦法提供服務!」談起通譯人力調度問題,張美茹雖是說笑口吻,但聽得出語氣裡暗藏疲憊。

在最喜歡也最拿手的數學課上,朱家賢臉上掛滿笑容。導師說,家賢表現最優秀的科目,就是數學和美勞。

不只翻譯知識,也要翻譯心理狀態

另一個更困難的問題,就是通譯的「難度」增加了。

已經嫁來台灣十幾年的越南配偶曾女香,這兩年來陸續服務過多名跨國銜轉學童,是賽珍珠最資深的通譯之一。她說,在課堂上即席翻譯的難度很高,首先是科目繁多,很多事情她們也不一定聽得懂,所以還得事先預習,第二天才有辦法幫學生翻譯,比過往提供生活協助翻譯還要來得複雜。

「另一個更重要的是還要當他們的心理輔導。」曾女香說,很多跨國新二代都是被家長強迫帶回台灣,但來到陌生環境裡,還可能被降級,或是放進特殊資源班中,心裡難免不平衡,學習上也容易受挫,這時候在學校裡唯一能和他們順暢溝通的通譯,就成了他們最重要的垃圾桶和依靠。

「(學生覺得)上課時沒有同學坐我旁邊,覺得丟臉,要有人陪我,我才能跟同學上課,所以我們來的時候,他全部的不高興,都發在我們身上,也會排斥我們⋯⋯有時候我們在家裡跟子女,覺得溝通很簡單,但跟這小朋友,不知道他們怎麼想,還要上網找資料,看小朋友那個年紀心裡想什麼,所以不只是當通譯或社工,還是心理輔導老師。」

曾女香舉例,曾經有一名越南返台的學童,經常用越南語喃喃自語,但沒人能聽懂他在說什麼。有一次通譯發現,該名學生用越南語說,「今天應該是我的葬禮,我現在應該躺在棺材裡才對」,下課後通譯馬上告訴學校輔導老師,學校才知道學生需要更多的關心。曾女香說,像這樣的情況其實很多,她們提供的通譯服務,往往超出了語言、學業上的輔助,同時也補足了輔導體系的不足。

打造安全網,未來挑戰仍棘手

目前台北市針對跨國銜轉學童的補救措施,是由民政局、教育局與民間機構通力合作,企圖同時滿足新移民、新二代家庭在家庭、生活、教育上的不足。從到校伴讀的申請件數來看,可能代表需求的增加,但也可能是宣導開始有成效,學校懂得為這些學生申請更多資源。

另一個值得肯定的點,則是行政機關從相對被動,非得等學校申請才會提供協助,轉變為民政機關可以主動通報教育機關,讓學校在接觸到個案前,就能著手準備資源進場,減少學生在孤獨等待資源時的不安全感。

然而,缺乏中央的協助,目前台北市所打造的「網」,恐怕很難接住所有的跨國銜轉學童。台北市民政局人口政策科專員許純綺指出,由於中央權責單位的資料沒有互通,地方政府很難知道需求量有多少。現在台北市還是得等新移民家庭主動和戶政事務所接觸,才能進一步暸解問題,民政與教育系統的合作也才能啟動。

張美茹則說,眼前更迫切的問題,已經不只是這些新二代在學校有沒有人幫忙翻譯,而是整個教育政策到底如何看待這些返國的新台灣人。這些學生一旦到了八、九年級之後,要學好中文就更加困難,而且一但上了高中,甚至會面臨沒有資源可以申請的狀況,會非常棘手。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