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洋蔥

一聽到「酒店小姐」，你心裡會浮現什麼樣的形象？

是被渣男推進火坑的無知少女，還是將男人玩弄於股掌間的婊子？
是家裡破產急著幫家人還債的失學少女，還是盲目拜金的瞎妹？
是終日以淚洗面的單親媽媽，還是夜夜笙歌縱慾過度的蕩婦？

先別急著回答，或許看完這個專題後，你會有不同的答案。

米兒為了幾萬塊的負債，休學踏入酒店。同學們形容她是個天生的 Bitch，所以她幹這行如魚得水，整天周旋於不同的男人間，把他們當工具人使喚。她笑著說，很喜歡和姐妹們團隊作戰，騙男人錢的感覺。米兒看來自在而快樂，信誓旦旦地說，遲早要出一本書，教姐妹們騙男人的技巧。

然而她卻經常談起老家那重男輕女，把一切精力都澆灌在弟弟身上的爸媽。國中時米兒被同學霸凌，媽媽說肯定是她自己不好，才會被那樣對待。高中時她失戀在房裡大哭，爸爸看了一句話都沒說，母親則要她安靜一點。從此之後米兒明白，自己不可能從家人身上得到什麼。然而我們卻無法從米兒的語氣中，嗅出對家人的怨懟。

在酒店兩年多，家人固定會收到米兒寄回的孝親費，卻以為她仍在唸書，半工半讀開了間設計工作室。「在他們面前，我演得很好⋯⋯（從事）酒店唯一讓我擔心的事，是失去在我爸媽面前搞笑的能力。」

唯獨談起那個家境小康，卻連兩千塊都不願借給自己救急的家人，我們才能從一派輕鬆的米兒身上，捕捉到少許的遺憾。

L 有長久的精神病史，恐懼人群又容易焦慮，進酒店工作後還曾因不堪客人騷擾，出現嚴重的幻聽幻覺症狀。

她經常自殺。入行前她為了生活而接受人體實驗，錢卻被只會上網打筆戰的廢物男友花光，她一氣之下上吊。剛被好友騙入行時，她在酒店包廂被客人強暴，回家後把身邊所有藥吃光，不想再活。入行後她每天熬夜喝酒，脫衣幫男人打手槍，結果錢還是被同一個廢物男友花光，這次她選擇跳樓。

最初她很不適應酒店生活，因為客人們會將生活中的所有不如意，傾倒在她身上，然後進一步利用她們發洩性慾。作為接受一切負能量的載體，L 只能半推半就地吞下這些垃圾。

直到有一天，垃圾桶終於爆炸。L 開始反過來灌客人酒，反過來利用自己一切的不幸，對客人進行情緒勒索，反過來用自己的淚水和客人互相傷害。她學會因應不同客人扮演不同人格，用真真假假的騙術讓客人拜倒在她裙下；學會利用糟蹋男人的方式，讓他們對她莫可奈何卻又死心塌地。

她坦言，自己其實很享受這個糟蹋男人的過程，因為以結果而言，她的生活品質確實得到了提升。唯一的副作用，是太常扮演別人，她就無法當自己了。

矛盾的是，L 覺得自己很需要被別人需要，唯獨她不需要自己。

那麼，她想當的自己是什麼？

有些悲劇乍見時，荒唐地教人以為是鬧劇。

「我那時候大概需要七、八千元左右吧⋯⋯」問起入行理由，Ｋ 說了一個少得近乎可笑的金額，還有一個說服力低得像騙術的原因。

那年 K 剛休學，在接近身無分文又自身難保的狀態下，中途安置了一隻被棄養的病犬。後來狗的健康狀態急轉直下，需要一筆七、八千元的緊急治療費用，於是 K 選擇把自己送入容易快速賺錢的酒店，在為身邊貓狗負責的同時，也能順便養活自己。當時她說，母親的經濟狀況談不上好，拿個幾千塊都有點勉強，只能自力救濟。

第二次採訪時，我們到了 K 的宿舍，於是上述這個聽來荒唐的理由開始變得真實。她在小小的寢室中養了三隻貓和一隻烏龜，空氣裡全是貓的排遺氣味，完全嗅不出想像中一個酒店小姐的閨房會有的香氣。她還在陽台上養了兩隻路上撿到的傷鴿，門口養了一隻會叼著假陽具當玩具的狗，樓梯間和客廳裡，分別還有一隻渾身寄生蟲的鴿子、兩隻愛滋病兼腎衰竭的貓。那天她唯一的晚餐是便利商店的飯糰，戶頭裡只剩六百元。就像她撿來的生命一樣，她自己也是流浪動物。

K 在酒店中攢來的錢，不是花在小動物身上，就是拿去支持前男友的夢想。她其實並不是那麼能給予的人，只是她吝於留給自己。K 有嚴重的躁鬱症，酒店的工作和愛情中受到的背叛，讓她變得不相信人類又害怕孤單。和我們採訪到的其他幾位受訪者一樣，她也經常自殺，卻一次次被命運留下。她對世界給予了過多的愛，卻在被問到愛不愛自己時，說了不知道。

夢工廠動畫人物史瑞克（Shrek）說，怪物就像洋蔥，是有層次的。是的，就像那些又有異味、又會讓人掉淚的洋蔥與怪物一樣，酒店小姐也有層次。

這個專題期待告訴讀者的，不是那種貼上各種不同標籤就搞定的酒店肥皂劇。我們嘗試述說一群有層次的酒店小姐的故事；關於她們如何在這個社會與產業環境下，有層次地成為小姐、有層次地滿足男人的需求；以及，她們如何有層次地成為自殺的高風險族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