爛牌人生

「為什麼幹這行？」

這幾乎是多數人初識酒店小姐時，第一個會想問的問題。在我們得到的問卷結果中，確實多數答案都毫不意外地與「快速賺錢」、「缺錢」有關。76.3% 受訪者入行與快速賺錢、存錢有關，12.7 ％ 受訪者則主動提及因負債入行。看起來，純粹就是為了錢。

然而，當我們進一步細讀受訪者的回答時，發現她們其實還傳達了錢以外的訊息。例如以下幾則：

「普通工作薪水少到付完房租就得吃土了，只有這個工作能維持『剛剛好有點質量』的生活，還能存錢，不需要像那些低薪企業還要你有幾年經驗……」－問卷編號 023

「缺急錢又不想借錢，加上白天的工作是薪水極低的自由業。」－問卷編號 014

「都是投入勞力與時間，不如挑戰一個能夠在最短時間刷出高額報酬的工作。」－問卷編號 005

此外，好幾位問卷填答者也提到，踏入酒店是因為找不到其他工作。

她們的回答其實反映了年輕族群因為缺乏人力資本，而容易面臨的失業、低薪問題。除此之外，20% 受訪者至今仍在償還學貸，而她們的年齡幾乎都只在 20 歲上下。 在同齡族群普遍仰賴家庭提供教育

酒店陪侍工作不能跟性工作畫上等號，但長期針對性產業進行研究的中山大學社會系副教授陳美華認為，兩者有高度的相似性。陳美華指出，未成年者進入性產業，大部分是因為得不到家庭在經濟、精神上的支持。父母威權管教，或是親子關係疏離，會讓年輕族群更傾向尋求同儕支持與經濟獨立。

至於成年後才入行的性工作者，陳美華則認為她們多數是因為教育資本薄弱，導致經濟資本貧弱，而服務業勞動條件又太糟，加上就業市場中的性別不平等，造成女性容易進入賺錢快速、工時彈性的色情產業，此後也難以脫離。

換言之，「缺錢」、「急著賺錢」可能只是色情產業從業人員（性工作、酒店陪侍）入行的表層原因。深層的原因，可能是家庭、社會、人際網絡、出了問題，加上教育與經濟資本薄弱，以及就業市場中的就業不平等，才會讓這些條件不好的人「選擇」進入色情產業工作。

離家

我們在幾位受訪者身上，都看出她們或多或少因為和原生家庭的疏離，還有對夢想、同儕、愛情的追尋，以及就業市場中的性別歧視，因而選擇進酒店賺「快錢」。

小花為了能有更多藝術創作空間，拒絕父母干涉她的夢想，選擇進酒店賺學費、購買創作材料。她說：「經濟獨立後，可以減少跟家裡的衝突，他們也不會把經濟壓力轉移到我身上。」

L 因為交男友而被家庭切斷金援，此後她經濟獨立養男友，卻遺憾沒能完成大學學業，至今仍一邊持續酒店工作，一邊準備重考。

米兒來自重男輕女的家庭，父母將大部分資源挹注給弟弟，卻對她在情緒、經濟上的困境袖手旁觀，而她同時也因為對大學教育失望，轉而在酒店尋求成就感和自我修煉。米兒說：「在酒店這兩年雖然沒存什麼錢，但我為了讓家人不問我的事情，就都會寄錢回家。他們以為我一邊唸書，一邊開設計工作室，因為我在他們面前演很好。」

K 休學後身無分文，為了籌措幾千塊動物醫藥費，選擇進酒店賺錢；她不願向家裡拿，家裡也無力給。她說：「當時我已經有寵物美容師執照，但那時候寵物店老闆叫我穿低胸的衣服，說這樣客人比較多⋯⋯同樣都是要受到騷擾，但角色轉換加上隨之而來的高薪，反而覺得自己有被安撫到的感覺。」

小紫和父母關係淡薄，從小只是表演好孩子形象給爸媽看。她為了支持並理解姊姊而投入色情產業，同時也把從酒店、按摩院賺來的錢，拿來支持自己賺不了錢的設計、藝術創作、媒體工作，以及藝術研究所學費。她說：「一直以來我都在演戲，演好孩子和乖學生給爸媽看，但他們都不真的了解我的狀態。」

上述幾位受訪者的入行原因，確實都與錢有關，但都和肥皂劇與小說中，會設定的 「負債幾百萬」、「家人生重病急需醫藥費」、「單親媽媽慘遭渣男推入火坑」

幾位受訪者入行時對金錢的需求，少至幾千，多則數萬，平心而論都不是什麼天大數目。如果父母、親友、同儕能夠救急，或是為她們提供心理、經濟上的穩定支持，她們入行的動機或許就隨之煙消雲散。

「我們應該停止將金錢需求視為色情產業從業人員，最深層，甚或是唯一的考量。」陳美華分析，這個社會真正該思考的問題是 － 為何這些女性在面臨人生難題時，找不到，或者不認為有可以求助的人，同時也不認為自己可以有更好的選擇？

「表面上看起來都是為了錢，要嘛有悲情的故事，要嘛就是另一個極端，被說成拜金，但其實癥結是性別化的勞動市場。就業市場中沒有提供女性好的選擇，即便現在有性平法（《性別工作平等法》），但女人能取得的工作還是不好，而且需要（比男性）相對漂亮的文憑。所以家庭能否提供好的物質基礎很關鍵，沒辦法的話，許多年輕人不想為了少少的錢被父母管教，就會選擇經濟獨立，這之後又很容易導致她 人力資本薄弱

沒有選擇的選擇

彩虹畢業於心理學相關系所，目前打算考取諮商心理師證照。幾年前，她為了籌措研究所學費和生活費，在朋友介紹下進入台式酒店工作三年，最後她的碩士論文主軸，也環繞在酒店工作的美學勞動、性勞動與情緒勞動上。畢業後，即便她還沒拿到諮商師證照，就已私下為許多酒店姐妹提供諮詢服務。換句話說，酒店工作讓彩虹得以繳學費、拿學位，同時還是她回饋所學專長的實習田野。

彩虹認為，雖然酒店小姐的入行原因看來都是錢，但錢的背後是資源問題。一個人怎麼取得錢？會不會用錢？這都是資源養出來的能力。沒有資源的人，影響到的不只是沒有錢，還包括一個人會不會有資本的概念。能把錢當作資本，才懂得投資自己，進一步改善生活，而不是生活中隨手就花掉了。「像我入行時就完全沒有資本概念，因為我缺乏好的學歷和機會，也沒有社會網絡支持，就是個一手爛牌的人生。這其實和自我價值低落有關係。」

缺乏資源、自我價值低落、沒有資本概念⋯⋯總總因素疊加起來，很容易讓人認為自己別無選擇。因為別無選擇而入行，或也認為別無選擇而無法轉行。

「我當初寫論文的最終提問，是為何大家無法想像別種生活？那是一種絕望的感覺，你永遠覺得自己離不開（這一行），沒人可以帶妳走。這跟情緒低潮是同一個東西，會導致妳情緒和自我價值低落，對未來沒有希望，所以會伴隨自殘和自殺，那是一種心理壓力的出口。」

彩虹說，很多人不能理解為何酒店小姐深夜下班後，明明嘴上喊累，卻還是硬要和姐妹約吃宵夜，而且總是不管價錢亂點，暴飲暴食。也有些小姐下班後害怕寂寞，即便上班沒喝醉，回家後還是把自己灌醉哭著入睡。也有小姐假日時，選擇把辛苦賺來的錢全部花掉，或者仍舊跑去 KTV 玩，甚至去牛郎店包男公關的場。

看在外界眼裡，不免認為這些是酒店小姐放縱、沈淪、拜金的表現，甚至還會暗暗在心中咒罵 —— 活該她們只能做酒店。在我們的問卷調查中，確實也有幾位受訪者主動提及，酒店工作導致她們的金錢觀扭曲。

然而對經歷過這一切的彩虹來說，她明白害怕寂寞，無樂不做，或許是社會網絡貧乏的結果，也可能是情緒勞動的副作用；金錢的揮霍，或許和缺乏資本概念有關。而這些放縱，其實是為了讓自己得到自由的感覺。她說：「可以有選擇的感覺很重要。」

自殺與精神壓力

我們的問卷調查發現， 21.7% 受訪者入行後曾動過輕生念頭，更有 12.7% 執行過至少一次自殺計畫。

K 在入行前就曾求助心理醫生，但她說，酒店工作使她的躁鬱症變得更加嚴重。K 曾將自己在酒店賺來的錢，都拿去資助當時的男友圓夢，而男友在她工作初期時，確實也非常體貼。然而，隨著戀情轉淡，男友變得越來越無法體諒她的工作，分手時甚至責備她說：「妳就是因為價值觀偏差，才去當酒店小姐。」分手後，K 自殺，最後幸運地活了下來。然而這並不是她在酒店生涯唯一一次自殺。

L 的狀況和 K 類似，入行前就曾因恐慌症求診。她說自己剛入行時賺的錢，全都拿去養廢物男友，根本不曉得自己賺了多少錢。後來 L 因為對男友失望，加上在酒店內被客人強暴、情緒工作也讓她恐慌症加重，並且出現思覺失調症狀，多次嘗試自殺。

小花則是在進入酒店後，才開始出現憂鬱的症狀。她說曾經有一段時間，自己和家人、男友的關係都很緊張，加上酒店工作導致她情緒不穩定、健康下滑、睡眠品質不佳，還有經濟上的壓力，都讓憂鬱症變得越來越嚴重。

小花經常都有輕生的念頭，她說：「那時候看到什麼（自殺方式）就會想說要不要試試看。如果那時候真的動手了，或許也幸運，就解脫了。」

在我們的問卷調查中，有 51% 受訪者曾經求助心理醫生；32.7%入行前、18.1%入行後。從這個比例可以看出，雖然受訪者接受精神治療的比例很高，但不能論斷他們的精神壓力完全由酒店工作造成。

另，透過問卷交叉分析，所有執行過自殺計畫的受訪者，全數都曾經向心理醫生求助。然而他們並非全部都是在進了酒店之後，才開始接受心理治療； 大約 6 成自殺者是在入行前就有精神病史。

一切都是為了讓男人覺得需要自己

「其實我對這麼高的自殺率並不意外。」彩虹說，酒店業中有太多人精神狀況不好，她能體會許多人對未來絕望的感覺。然而她也強調，不管是精神狀態還是自殺行為，都不能簡單地將其歸咎於特定的原因，即便酒店工作確實對生理、心理的負擔都非常沈重，但考量到酒店工作者多數本來就是社會資源比較缺乏的人，必須將更多狀況考慮進去。

彩虹回憶，她在酒店工作時，曾經認識一位非常漂亮的姐妹，她因為與酒店行政交往而被帶進行，後來這名行政也兼作她的經紀人。之後這名姐妹與客人交往，經紀人要求她和客人劃清界線，姐妹就改靠藥桌賺錢。不久後，這名姐妹被客人甩了，產生嚴重的被拋棄感，最終跳樓結束生命。

「她會自殺，其實和酒店沒有直接關係⋯⋯但完全沒有關係嗎？當然有，因為她所有人際資源都在這邊，但這邊是經濟利益導向，所以她的情緒會很不穩定。姐妹們雖然會提供她支持的力量，但她還是覺得需要有男人支持。」

彩虹進一步說明，酒店小姐從 美學勞動

彩虹在她的論文中，引述張愛玲在《傾城之戀》中的一段話，為酒店小姐的工作落下註腳。她寫道：「一個女人，倘若得不到異性的愛，就也得不到同性的尊重，女人就是這點賤。」

如果如彩虹所言，酒店產業對小姐的一切要求，都是為了讓男人需要自己，那麼小姐們究竟必須為了這個目標，付出什麼樣的努力？那些努力，是否又會回頭影響她們的狀態呢？下一個篇章，我們將探討什麼是酒店小姐的「情緒勞動」，以及這些勞動，是否真的「下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