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政府時期代表台聯擔任立委、前立法院秘書長林志嘉表示,程序委員會是法案進到國會的第一站,早年各黨黨鞭都會親自坐鎮,掌控哪些法案可以進到院會,也因此程序委員會成為政黨的攻防重點,像台聯當年就有非常多提案被退回,連審查的機會都沒有。
「擋掉就逼台聯做更激烈的動作,因為你在那邊擋,根本不給我們任何機會,當然就激化雙方的對立。」林志嘉解釋,當時的國民黨長期控制程序委員會,增加政黨之間的對抗;直到蔡政府上任,時任立法院長蘇嘉全啟動黨團協商取得共識,「大家就說好,程序委員會不再擋人案子,後來就變成立法院的底線。」
但現任立委、國民黨立院黨團書記長洪孟楷認為,當時所謂的「共識」是建立在民進黨行政、立法一把抓,「只不過是一黨獨大,便宜行事的做法。」程序委員會作為把關提案的第一道關卡,自然必須發揮他的功能,「如果有些法條真的窒礙難行,那當然要在程序委員會進行一些討論。」
若從法源《立法院程序委員會組織規程》來釐清程序委員會的功能,主要是審查提案格式、排定院會議程順序,並沒有內容審查的相關著墨。公民監督國會聯盟執行長張宏林指出,提案在程序委員會只會做形式上的審核,例如有沒有達到 15 人的連署、格式有無缺失;如果要做內容上的討論,應該是到委員會和院會。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即使在蔡英文執政期間,程序委員會運作正常化,朝野的議事攻防仍舊劍拔弩張。以「公投法」為例,2019 年 5 月 17 日,院會三讀通過「同婚專法」,民進黨趁國民黨立委先行離席在議場外開記者會,提案將立委蔣絜安的版本逕付二讀,要讓公投和大選脫鉤。時任國民黨立院黨團書記長吳志揚抨擊,明明還有其他的版本待審,民進黨團如此作為,就要對未來的事情負責。
一個月後,「公投法」三讀通過,這也是民進黨在兩年內推動的第 2 次修法。
頻繁被媒體報導的民生經濟類爭議法案,都曾在委員會審查階段發生條文未實質審查就通過初審的情形。例如「美牛美豬案」,由於被認定攸關臺灣與他國簽署對外自由貿易協定的機會,導致修法過程成為政治角力的戰場;或是大型經濟計畫如前瞻基礎建設,由於是執政黨關鍵施政目標,推動過程往往會全數保留所有的修改條文,直接送往黨團協商,形式上走完實質審查的流程。
法案未經審查就進入黨團協商會發生什麼事?林志嘉表示,黨團協商由立法院長主持協調,讓政黨各抒己見,進而找到共識。在王金平主政時代,黨團協商的功能大於委員會,很多議案都是私下協商,導致委員會功能不彰,遭人詬病是黑箱作業。
林志嘉解釋,2016 年蘇嘉全擔任院長時,曾和朝野黨團討論,黨團協商盡可能不接受全案保留的法案,「除非是杯葛太激烈的案子,我們會訂一個門檻,例如在委員會審過 3、4 次仍膠著,那就還是送進來協商。」
但就算是非常手段,草案全數保留送協商,仍舊是破壞了「委員會中心主義」。林志嘉說明,提案完成一讀後,會依照主題被分到不同的委員會,例如交通委員會、教育與文化委員會等,並在其中進行逐條審議;委員會中心主義的理念,即是希望所有條文的討論、修正,都能在委員會完成,黨團協商只需協調少數各政黨意見不同的細節。
對前時代力量立委王婉諭而言,委員會的運作從來就不如理想中順利,她以「國會改革法案」的審查過程為例,國眾兩黨聲稱有逐條討論,「但就是召委每一條都問大家有沒有異議,有異議就全部保留送協商,這哪叫審查?」現行法規未規範逐條要討論多久、要討論多少內容,所以國眾兩黨的行為完全合法;但她也不認為修法能保障程序正義,因為議事規則總有可以操作的空間,不可能完全寫死。
自從王金平強化了黨團協商的功能後,其後民進黨完全執政、國眾兩黨國會合作在在弱化委員會中心主義,「黨團協商常常推翻委員會的決議,委員會有跟沒有一樣,小黨更沒有發言的空間。」也是因此,王婉諭表示,時代力量常和民間團體合作,共同帶動議題的討論,也給予執政黨審案的壓力,去年底通過的《道路交通安全基本法》即是一例,時力透過外部倡議,爭取到包括滾動檢討駕駛人訓練考驗入法。
曾參與美豬行政命令審查的現任立委、民進黨立院黨團副幹事長洪申翰坦承,過去民進黨的確有為求貪快、過於大意而做得不好的地方,這次的青鳥行動抗爭中,他最深的感觸是聽到民眾喊出「沒有討論,沒有民主」,「我可以很明確接收到,場外這麼多人對民主的期待,已經不只停留在有選舉就是民主,而是民主的品質,這意味著民進黨對民主的論述也需要更新,我們要更謙卑地自我檢視。」
不過對於委員會中心主義失靈,洪申翰有著不同的意見。他分享過去在社會福利及衛生環境委員會 4 年的經驗,8 成以上的法案都有足夠機會被好好審議,「例如《勞工職業災害保險及保護法》我們就審了整整兩天,只要你講的有道理,不管來自哪個政黨,大家想辦法揉出一個彼此能接受的內容。在審議的過程中,真的會覺得做一個立委是值得被尊敬的工作。」
就算有部分條文意見分歧,最終送進院會表決,洪申翰表示,結局雖然是「人多的贏」,但也代表人數優勢黨須為自己的決定負責,這就是責任政治的關鍵:代議士做出的任何決議,都需接受人民檢視,並承受政治代價,就如同今年 1 月 13 日,人民選擇把總統給了民進黨,但是把國會的多數交給其他政黨,他們必須尊重。
洪孟楷也提到,他參與過很多法案審查,都是針對議題進行詳實的討論,例如去年年初三讀的《氣候變遷因應法》,與會委員針對 2020 和 2050 年的淨零目標及路徑談了兩天,最後達成共識;最近內政委員會討論《地方民意代表費用支給及村里長事務補助費補助條例》,也是審了 10 幾個小時,才通過初審,「我得說只要沒有柯總召(編按:民進黨立院黨團總召柯建銘)老是企圖杯葛議事,其實國會運作是可以很順利的。」
朝野為了加速或拖延修法進度,往往會運用議事規則進行技術杯葛,導致法案無法被妥善討論、修正。以頻繁被媒體報導的兩岸類爭議法案為例,像是「兩岸協議監督條例」草案 2014 年在立法院通過一讀後,藍綠兩黨搶奪審查的主導權,互對彼此的提案提出復議,阻擋對方排審,拖了 3 年才進委員會審查。
張宏林解釋,作為人民的代議士,立委必須對其背後的民意基礎負責,自然會用盡各種可用的工具和策略,在法規合理的前提之下,進行議案攻防,「大家可能要理解的是,一般在談民主本來就不是著重在效率,而是討論的過程,民主不怕有不同意見。」
他認為,辯證應該是立法院要做的事情,立委有責任教育支持者,也有責任遊說反對者,「讓他們知道為什麼我們這麼堅持,雖然不一定會有共識,但至少慢慢有交集。」然而讓人擔憂的,是立委進行議事攻防的目的,不是為了議題的辯證,而是為了貫徹行政部門的意志。
張宏林補充,臺灣的行政權和立法權長期不平等,立法院往往淪為行政院的橡皮圖章,奠基於此的議事攻防,就缺少了民意的依歸,最終也將付出政治責任。
針對這次的國會改革爭議,洪申翰和王婉諭都提到,這次通過的內容是在院會二讀時以國眾兩黨再修正動議的版本為主,回望歷年的法案審查過程,可說是史上首見,也讓民眾對代議士的專業性存疑。
議事攻防流於政黨惡鬥,該如何恢復人民對國會的信心?王婉諭認為,關鍵還是在於把審議的重心拉回委員會,不能再如過去仰賴黨團協商和院會,流於多數暴力碾壓。
她指出選制改變的重要性,「現在總共 113 席次,被分到 8 個委員會,每個委員會大概就 10 幾個委員,深度耕耘法案的人非常少。」作為半路出家的政治素人,她一進入國會,就對立法品質之低落感到驚訝,「像《犯罪被害人權益保障法》或《精神衛生法》等冷僻的案子,審查的時候可能只有 2、3 個委員,一不小心就流會;或是法案真的要過,也是霹哩啪拉就過去了。」
她表示,首要之務是增加立委席次,包括不分區立委的數量,以及提高選民人數較多選區的當選席次;委員會不再施行輪調制,而是讓立委 4 年都深耕同一個委員會,更暸解議案;另外就是現行委員會是雙召委制,召委擁有安排委員會議程的權力,雙召委制往往讓議案陷入朝野相互杯葛,導致審查效率低落,建議改回原本的單一召委制,用政黨得票數平均分配各黨可以分到召委的數量,委員會審查較能回歸專業,而不會發生兩大黨因關係惡化,延伸到委員會相互抵制。
林志嘉也同意王婉諭的建議,他補充說,單一選區兩票制有利於兩大黨競爭,但現在的立法院更需要多元的聲音進駐。此外,不分區立委也應比照區域立委適用罷免制度,否則不分區席次是由政黨提名,往往就變成只聽黨意、不理民意,長期為人民所詬病。
除了制度面的改變,張宏林認為政黨之間的自律也很重要,「你不能當初自己少數覺得人家霸凌你,現在是多數就霸凌人家。我們不應該再回頭去問對方過去做了什麼,而是談現在選出的新民意,究竟該怎麼做才是合理的,該怎麼做才能對民眾有所交代。」
張宏林補充,公督盟過去對於政黨的議事攻防,只要不違反規則的話,都尊重各黨選擇;但他強調政黨有責任帶領人民進行議題的辯證,「辯證才是一個民主最重要的過程,讓民眾試著靜下來,聽聽別人贊成或反對的聲音。」就算雙方意見極度分歧,透過一次次的辯證,總能找出彼此有共識的地方,哪怕只是一點點,都能讓臺灣的民主朝好的方向前進。
「臺灣的民主絕對不是民進黨作主而已,多達六成五的民眾支持國會改革,就是因為過去民進黨過去 8 年行政權的一黨獨大,國民黨只是反映民眾的意見而已。既然民主是少數服從多數、多數尊重少數,面對執政黨的杯葛,在野黨也只能回歸議事,用表決來推動改革。只要符合議事規則,政府都應該尊重新國會新民意的展現。」洪孟楷如此強調。 而洪申翰看到民意的展現,則是來自於立法院外的 10 萬人抗議,「法案雖然是過了,但 10 幾萬人一同目睹藍白兩黨強硬通過法案,這將付出很大的代價,也讓他們知道,不要濫用手上的多數權力。」他表示,接下來民進黨該做的事還是會繼續做,包括好好在委員會審案,只要有政黨想要跳過程序、便宜行事,必定大動作表達反對,甚至動用杯葛。
面對執政在野黨對抗的態勢愈來愈明顯,林志嘉並不悲觀以待。他說,立法院運作的模式包括政黨互相合作、互相競爭、互相對抗,三個狀態有時同時出現、有時輪替更迭,在民意之下相互擺盪;如今國會愈來愈公開透明,裡頭的一舉一動人民都看得一清二楚,自然也會有所評斷,而政黨也會視民意調整下一步該怎麼做。
「現在外面都有群眾出現了嘛,連代號都有了,一個行動如果有一個精神出現的話,它就會有影響力,這個影響力就會改變國會。我們可以再靜觀其變,國會會因為這些青鳥而改變的。」林志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