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這個禮拜發現,要找出可信的新聞還真不容易。可信是一件事,另一方面,要挑單一一則新聞,我也常會發現角度不夠。我們看紐約時報、華爾街日報等國外新聞,都會把前因後果交代清楚,但台灣的即時新聞就很少做到。所以你會發現我的引言常常會附上一些延伸的內容。
我覺得,在台灣要把這個(選新聞的)模式做好,需要經過某種程度的補充或改寫。或是真的有一個媒體能夠不搶即時。像美國有一個新聞策展型的網站叫Newsy,每天就只有五則,但這五則都做得比較完整。 日本有部漫畫叫《真相夜線》,內容在說一個新聞節目,在每天晚上的最後播出(編按:節目在每天深夜的 11 點 59 分播出,用 11 分鐘播當天最後的新聞。每天晚上,製作小組要從各家電視台中的新聞報導中挑出一個可以追蹤報導的主題)。一天只做一則新聞,就把那則新聞做好。
我慢慢覺得,現在台灣即時新聞爆炸,良莠不齊,又變成亂源的情況下,或許可以嘗試這種方式。針對每天真正重要的議題,量不必多,好好做好就好。
記者:那老師這次在 READr 是如何決定哪些是重要的新聞?
陳順孝:我會選跟大多數民眾切身利益有關的新聞。這個「有關」,可能是立即的、也可能是潛在的。
我選了兩次興中國中廢校的新聞(1、2),以前談小學廢校已經不是新聞,現在廢校已經到了國中。城市人可能沒感覺,但在偏鄉,感覺會很強烈。選這類新聞更大的意義是在預警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事情。 另外蛇肉店那種,是一個時代的結束。對年輕人大概沒感覺,但對某些讀者來說就是重要的。
我那時候還挑了一些像是邦交國的新聞,那是在新聞熱點上,但我當時就想說,邦交國的意義是什麼呢?我那天一直在到處找,找看邦交國有什麼角度可以談。少了邦交國,台灣的未來何去何從?台灣過去也有很多論述說沒有邦交國也不會怎樣。但這篇的意義是,它真的找到沒有邦交國、或少邦交國的例子分享,這對我來說是有意義的。 我大概比較注意的,一個是切身的影響,一個是比較大的轉變。
記者:老師平常就有看新聞的習慣嗎?會從哪裡獲得新聞資訊?
陳順孝:我用 RSS 閱讀器訂了大約 300 個網站,那是我最主要的來源。其次我會看 Google News 幫我匯集的東西。再其次,我會看臉書,我不是很常使用,我在臉書挑了一群人設為摯友,大概幾十個,去看他們選什麼文章。但我很少參與臉書的社交。
陳順孝:對我來說,大概只是瀏覽,大概快速掃瞄過看有沒有我要的。我有想看,就會把它存到 Pocket 稍後閱讀。短文我會直接在那上面看,通常早上起來,或是有空檔 10 分鐘,就瀏覽一下閱讀器,把要讀的放在 Pocket。另外我很大一部分時間是用 Kindle 看,比較長的文章也會送到 Kindle。 我通常都在零碎時間在看新聞,搭車、吃飯、看醫生、等車、睡覺前都會看一下。
記者:老師剛剛有提到目前新聞普遍寫得不夠完整的問題。您在「看新聞」的時候是用什麼角度去看呢?在什麼樣的情況會去比報、會去找更多資訊?
陳順孝:我剛提到我很大一部分的新聞來源來自 Google News。好處是,一個事件會有很多不同媒體的報導,這時候就已經在比報。
我如果覺得我想要進一步暸解,例如興中國中要廢校的的事情,我就會去 google 看看有沒有相關的報導。資源回收物進了焚化爐的新聞,我剛開始有點懷疑這是不是真的,就有去搜尋,發現是真的。 另外我有挑一則,外傘頂洲快要消失了,那一則我搜尋的結果就蠻有趣的。聯合報的報導是說三至五年內就會消失,我找到 2013 年的新聞就說是三至五年,那就是今年啊。的確外傘頂洲面臨消失的危險,但這個三至五年(的說法)很不可靠。 2013 年的報導,蘋果日報問了成大的學者,依照他的計算,是在十年左右。但聯合報這一次引用漁民的說法,說三至五年,也引用了學者說法,說十來年。但什麼學者、怎麼計算都沒有說。所以我對聯合報這一次的報導,比較不信任。
我覺得外傘頂洲消失的危機當然必須去面對,但沒有聯合報說得那麼誇張。當我產生懷疑的時候,就會去google、就會去比報。
陳順孝:外傘頂洲那一則,是沒有權威消息來源出現。當然可以採訪漁民,但漁民是經驗談,並不是相關專業。反而是 2013 年蘋果日報的報導我比較相信,一來他是成大的機構,二來他有提出計算的方式,試怎麼計算出大概是多久消失。我會特別注意這些權威的證據。
另外像興中國中那件事,我就很猶豫。縣政府(廢校)的決定直覺讓我很反感,但是縣政府的決定是不是於法有據?縣政府說教育學生成本平均一個人要花 15 萬,興中國中的學生要花 25.2 萬,這的確有點高,但到底怎樣算高?有沒有指標
我搜尋很多報導,在正式的法規裡, 50 人以下的學校要被合併。但興中國中是 140 人。也根本沒有相關法規說教育成本多少這回事,如果是從教育成本來看,所有的偏鄉小學都應該要被廢掉。我找了這些資料後,會更強烈站在反對廢校這邊。我會注意媒體有沒有經過嚴謹的論證。
不過,像最後一間蛇肉店那則,我就沒辦法判斷,因為我不在現場。老闆自己說是最後一家,殺蛇師傅也說是最後一家,我就沒有懷疑地選了。結果沒想到不是這樣。
記者:在真正的理想狀態下,是媒體應該寫清楚讓讀者不用因為懷疑內容而去比報,還是讀者本來就應該對新聞存有懷疑而去比報?
陳順孝:我覺得最理想應該是媒體寫清楚。媒體享有特權,賺了一些錢,應該要幫民眾把這些問題解決。提供的報導要是可信的、完整的。
但現實上不是這樣,所以媒體素養教育很重要。我在各種媒體素養的演講中,都會強調比報是最基本的。
記者:老師教書教了這麼久,這些年來大學生對於新聞跟媒體的想法有什麼樣的改變嗎?
陳順孝:最近有件小事,我有個同學是某報紙的編輯主任,因為缺一個編輯想找我幫忙推薦。我在全系、包括系友都在的臉書群組發文,到現在三個禮拜,沒有任何一個學生來提。但是在我同學跟我談編輯工作之後大約一個禮拜,有個在蘋果日報工作的學生,說蘋果現在想做影音節目,要找外型好、口條好的外景主持人。一貼文,馬上有兩個學生找我。
這種嚴肅新聞的需求,大家的興趣不高,反而軟性的、娛樂的現在比較熱門。這對我們這種搞嚴肅新聞出生的,當然會難過(笑)。
但我有時就回想,戒嚴時代,有些名人說:「我們這一代之所以要談政治,是希望你們這一代可以談文學、談藝術」。意思就是,只要政治上軌道了,未來就不用再擔心政治。現在轉向軟性的東西,我覺得也是一種進步啦。
另外有興趣可以看一下今年中華傳播學會的議程,你會發現談新聞研究的數量銳減,幾十場論文發表會,專門講新聞的只有兩、三場。現階段大家對新聞的關注嚴重退燒,尤其是嚴肅新聞、硬新聞。
記者:我們團隊常常看國外媒體的作品,應用新技術,去把長篇或嚴肅的故事變得比較有趣。在國外也常被說數位敘事是嚴肅新聞、硬新聞的救贖。但我自己在台灣嘗試,有時也覺得蠻悲觀的,常常有種不被讀者需要的感受啊⋯⋯
陳順孝:我是覺得還好啦,硬新聞雖然不再是大眾關心的東西,但仍然有一群特定的人在關心。
我覺得大眾傳播時代已經結束了。上個月看到公視董事會送來公視新聞的收視率,換算下來才幾萬人收看,這哪裡是大眾媒體。而且公視新聞在台灣排在中段,還不算後段。但就算收看的人少,還是有它的價值在啦。
我還蠻喜歡叫一個凱利(編按:《Wired》雜誌創刊總編Kevin Kelly,著有《技術元素》一書)提出的概念叫「一千個忠實粉絲」(1000 True Fans)。我們只要認真去做報導,不追求百萬讀者,只要有一千個忠實粉絲感興趣,願意資助我,這樣就夠了。
如果從一千個粉絲來說,硬新聞沒問題,像專門經營韓國新聞的楊虔豪就有四萬個粉絲啊。 哈佛大學去年底有一個研究,只要有兩三家獨立的、另類的媒體同時報導一個議題,就會讓那個議題在社群網路的討論度增加到 70% 以上。對一般大眾而言,第一時間看硬新聞可能很難,但是如果有少數幾個媒體專注做,雖然各自忠誠的讀者都不多,有兩三家討論一個議題,還是可以帶動整個社群來關注。
我覺得這些嚴肅的硬新聞還是得發展,只是我們必須思考大家不關心的原因。除了覺得政治一來民主、二來有點無聊以外,說故事的方式,敘事的形式,都還可以再改良的。
我之前去香港參加過媒體創業的研討會,有一些國際的人來談,就覺得嚴肅新聞沒有問題,重點是說故事的方式跟表達的形式。鏡傳媒在這邊做了很多實驗,我個人是很期待這些實驗後續的結果。
記者:謝謝老師的鼓勵。READr 計畫就是希望對新聞敘事做更多的實驗跟嘗試,包括我們想要用開放編輯室的方式讓更多讀者參與新聞製程。想請問老師覺得媒體需要在意讀者的意見跟參與嗎?為什麼?
陳順孝:我覺得這很重要啊。我最近在閉關寫稿,之所以你們打電話給我(邀約客座總編)我就答應,是因為我很喜歡這個計畫。我以前就很嚮往這種形式。
1970 年代聯合國有個計畫叫鄉村報刊,主要在農村辦報,辦報會成立諮詢委員會。還不是去找什麼意見領袖、鄉長來,假設是宜蘭三星鄉,我就會找種蔥的、種稻子的、搞產銷的這些人來加入。 諮詢委員會每個月開會一次,它的組成就反映了讀者的各個面向。委員不必給建議,只要提問題,例如今年為什麼有奇怪的病蟲害?為什麼我買不到衛生紙?跑出問題後,下一期的報紙就是回答這些問題。諮詢委員會等於是人口的代表,會反應民眾的需要。
華人有文人辦報的傳統,記者、編輯就是高人一等,我要來啟發你(讀者)。但是我們沒有問民眾對什麼事情感興趣、什麼是重要的?雖然像鄉村報刊這樣有點難,但是 READr 我覺得是可行的。雖然 READr 現在的客座總編還是找得比較菁英,或許可以找更多元的人,從更多元的角度來看新聞。
記者:最後我想請問,老師覺得新聞媒體對你來說代表什麼?你期待它成為什麼樣的角色?
陳順孝:我最近很喜歡一本書叫《媒體失效的年代》。裡面有一說是大眾媒體結束了,未來是專線媒體的時代,或是有人在談垂直媒體,專注某一個領域,像上下游新聞這樣,可以做得很深。 未來的媒體,應該是很專注在一個領域裡面深耕,提供我更完整的服務,你不再只是一個報導新聞的人,而是需要滿足我全方位的資訊需求。
台灣做得最徹底的應該是《親子天下》,報導新聞,出書,另外也注意到親子可能很注重教育,現在還辦起線上講堂,把商業也帶進來,賣產品,提供線上諮詢。只要我有這方面的需求,就能在《親子天下》得到很完整的服務。它也是一步一步逐漸從新聞業變成服務業,提供全方面的資訊服務。
當然這裡有一個我們傳統新聞學的問題是:它在賣商品,中間有沒有置入性行銷的問題?這是需要談的,但我贊成專注某一個領域,提供更完整的服務。
當我們有愈來愈多垂直媒體、專線媒體,(讀者)得到的服務會比較完整。未來大眾媒體,一種是我們自己來組合,我要訂閱什麼樣的資訊,另外就是用別的方式來組織。
我很喜歡日本有個平台叫 47news,有五十幾家媒體,由日本共同社把它組織起來。它分三層,最底下一層,每一個獨立的媒體保有自己的主體性;第二層,假設你報導農地被強制徵收,每一個加盟媒體只知道自己在地的情況,但我們面臨的不是特定的議題,是共通的議題,組起來就能產生力量。它就能夠在第二層產生串聯。第三層,共同社會報導全國性的新聞,也會針對跨區域的共通議題做深度報導。 我會期待未來的大眾媒體是用這樣的方式來出現,每一個加盟的媒體都很強,不是現在什麼都有,但是什麼都很弱,像上下游只有五、六個人,但哪一家大眾媒體能跟他們比?以前因為這類垂直、小的媒體很難發行到全國,但現在有網路,一上網就是全世界了。
簡單地說,我希望媒體能夠更專注,提供全方位的服務,並藉由由下往上的聯盟建立未來的大眾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