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民進黨輔選要角指出,候選人拜廟除了爭取曝光之外,就是希望可以爭取到廟內主事者、同時也是地方頭人的認同,而幫忙拉票。如果地方頭人願意運用自己的人脈影響力,對某些選民造成人情壓力,那麼對於選票的增長就會很有幫助。
「尤其在鄉村地區,人跟人之間的連結比較緊密,頭人的影響力就比較大;有時候一個地方頭人答應你某個投票所可以開出幾票,就真可開出幾票」該名人士透露,但他也承認,地方頭人、宮廟在都會區的影響力就比較難以估計。
他說,雖然有時候拜廟對於候選人得票多寡很難有科學化的實證,但拜廟是每個候選人必定要的行程,「拜廟就是一種拜碼頭,你拜了不一定選票會增加,但是沒去拜一定是失禮,比較難以得到當地一些人的認同」。
要「有效」,還是得打入宮廟的人際圈。該名人士提到,如果有認識的人引薦最好,但不管有沒有人引薦,都要常常走動,培養交情與好感,不要讓人家覺得你只是來沾個醬油、露個面求選票而已。
他舉例,他曾輔選一位年輕的地方議員,第一次參選時想要打入當地某間大廟,但無人可以引薦。於是他特別在慶典時主動出現,跟著大家一起祭拜。一開始,廟裡主委就注意到他了,但沒說什麼,把他當作一般來拜拜的信徒。後來,即使無人理會,每次廟裡有祭典他就會出現,幾次以後,主委主動過來打招呼,說他這年輕人還蠻有心的。幾次互動過後,主委也多少會向旁人推薦這位候選人,希望大家多幫忙。
出身苗栗、長期觀察臺灣民間信仰的民俗研究者王君嶧也同意候選人拜廟確實可能對無特定立場、平常不關心政治的選民造成影響。
王君嶧說,在她生活周遭大部分都是對於政治漠不關心的人,一般都會感覺政治、選舉是離自己很遙遠的事情,但是,如果在生活場域裡親眼看見一個候選人,對他們來講可能就會留下很深的印象。
「例如蔡英文來到我們這邊的廟,雖然在網路上難免有網友留言批評,覺得宗教不該沾染政治、甚至批評蔡英文的施政,但至少這邊當地的人普遍上反應都是很正面的。」王君嶧觀察到。
她說,像她自己的阿媽平常沒在關心政治,每次選舉有哪些候選人常常搞不清楚,都是要到投票時才問她說要投給誰,「對她來說,當她站在投票所裡面,可能就直接蓋給她有印象的名字了,所以這樣的曝光很重要。」
王君嶧說,在現今,尤其在非都會區,村子裡的廟還是中老年人重要的聚集場所,而這些中老年人其實普遍投票率都比年輕人高,所以候選人多跑廟、多讓這些長輩留下好的印象,對選情其實或多或少會有幫助。
而宮廟之所以和公園、市場等公共空間不同,是因為它身兼了地方政治、經濟、甚至是社會福利的中心。
在臺灣,會「插廟事」(註:臺語,指參與廟務) 的人,大多是事業有成的企業家、地方領袖,或是地方菁英。這些人,可能在廟裡出任董事會、管委會職務,或是擔任爐主、頭家,形成一個互助互惠的人際網絡。
表面上人數或許不多,一般廟宇董事會、管理委員會成員大概就是 10 至 20 人,但他們背後可以影響的,包括自己企業的員工、家人、朋友。一個候選人若可以成功打入這一張綿密的地方人際網絡,再配合「某廟/某人支持我」的操作,正面效應非同小可。
以雲林北港的大廟朝天宮為例,朝天宮的董監事會是由祭祀圈內 15 個里、共 5516 名戶長投票選出來的,不單只是廟宇的管理人員而已,其「民意基礎」不亞於鎮長。
攤開現任朝天宮等監事會名單,董事長蔡咏鍀是現任、而且已經連任四屆的北港鎮民代表會主席,也整合了全臺灣各地的鄉鎮市民代表會,成立「全國鄉鎮市民代表會總會」出任總會長。他在政治上影響力,無論在地方、還是全國層級都不容小覷。其他成員,例如副董事長林欽停是鎮民代表兼北港國際獅子會會長,另一個副會長蔡輔雄則是企業家,其他成員還有多位里長、社團幹部、鎮民代表等。
位於新竹縣新埔鎮的褒忠亭義民廟,更是臺灣客家義民信仰的中心之一,信仰圈下轄 15 個聯庄(註:清代聯合數個街庄形成的保安組織),總共橫跨新竹縣、新竹市、桃園市 20 個鄉鎮高達近 200 個村里。新埔義民廟董監事會成員是由 15 聯庄的信徒代表所選出,自然有其民意基礎,況且,這些信徒代表在他們各自的社群裡,都也是「頭人型」的人物。
如今年 11 月甫當選的義民廟董事長林光華,他的先祖林先坤在 18 世紀末義民廟創建之初就是參與建廟並捐地的地方頭人之一。因為林先坤的貢獻,林家後人在義民廟董事會裡面都有一席當然董事席位,也一直維持地方公共事務上的影響力。
在政治上,新竹縣一向屬於藍營地盤,但林光華曾在 1997 年以民進黨籍身分當選新竹縣長,參與廟務的地方頭人政治實力由此可窺見。
其實廟宇成為臺灣地方重要公共空間、政治經濟中心,已經有數百年歷史。
數百年來,中國移民大批移民來臺時,往往帶著原鄉神明的香火或者神像,祈求在臺灣的發展能夠順利。當這些移民在臺灣落地生根,聚居成庄,有一點經濟基礎之後,就會開始建廟,形成信仰中心。
建廟的過程,需要大量的資金與工匠投入,有辦法大量投資的,大多是地方事業有成的商人、地主,這些人在地方上本來講話就比較有份量,因為有能力投資建廟的關係,加上建廟後各種祭祀開銷也需要大量資金投入,自然廟務就會由這些「地方頭人」來負責管理。
雖然自康熙年間施琅攻臺之後,清帝國即將臺灣納入版圖,設立官府,但實際上,清帝國對於這邊陲的領地並不重視,統治的公權力也無法有效地在臺灣行使。在「官府不彰」的年代裡,最能有效維持地方秩序、社會安定、工商正常運作的,就是這些「地方頭人」。而這些地方頭人進行治理的地點,就是宮廟。
以艋舺龍山寺為例,來自福建泉州晉江、南安、惠安三個縣的「三邑人」建立了龍山寺之後,將商業同業公會組織「頂郊」辦公室設在龍山寺的後殿。在地方上,頂郊擁有徵稅、管理艋舺碼頭的權利。擁有權利 ,自然也要對地方負起治理的責任,因此頂郊訓練了一批稱為「團練」的類似警察的組織,負責巡邏維持地方治安,也負責出資造路、提供義渡、義倉、賑災等等工作。
不僅如此,1884 年,清法戰爭爆發,法軍進攻基隆、淡水,當時艋舺民眾就在龍山寺集會,議決派出地方團練協助官軍作戰,並以蓋上龍山寺公印的陳情書送交官府。在那個沒有民主的年代,諸如龍山寺這類大廟,除了商業、治理功能以外,也已經有了某種「地方議會」的功能。
儘管現代政府及議會取代了這些功能,宮廟地方政經中心的地位仍延續到了今天。
除了政治以外,同樣延續至今的,還有社會福利上舉足輕重的角色。艋舺龍山寺在清代就開始提供賑災的服務,同樣位於臺北的大龍峒保安宮更曾在清代創建名為「天子門生府」的街友庇護所。
有趣的是,大龍峒保安宮當年會建立街友庇護所,與它作為地方政治中心的角色也有關係。在 1859 年漳泉械鬥時,指揮所位於士林芝山岩惠濟宮的漳州人,打算繞道進攻泉州同安人的政治中心保安宮,想不到秘密行動被大龍峒的街友先發現,通報了保安宮的同安人,讓同安人得以防備而成功阻止漳州人的進攻。為了感謝這些街友,保安宮因此蓋了讓他們可以遮風蔽雨的地方。
一直到現在,提供白米等物資給地方弱勢家庭是宮廟社會服務的基本款,較具經濟能力的廟寺,還會提供獎學金、急難救助、青少年安置等更進一步的工作。
大甲鎮瀾宮就是匯集了各方敬奉給媽祖的香油錢,創立了「大甲媽社會福利基金會」提供弱勢家庭各項服務,並成立了「鎮瀾兒童家園」提供弱勢兒童或由縣市政府轉介的個案收容、輔導、心理諮商、技職訓練等服務。
透過宮廟的社會服務,加強了受服務者跟「神」及「廟」的連結以及認同,反過來,也加強了宮廟對信徒的投票行為的影響力。候選人如果可以塑造出自己與某廟的連結,對於自己在地方信眾心中的形象會有加分的效果。
在臺灣過去的歷史背景之下,宮廟的特殊社會角色使它成為不能忽略角色,除了想參選的政治人物外,歷史上,不但清代官員經常與廟寺有所連結,就連日治時期,官方也是要經由宗教加強與民眾的連結。例如在臺南的延平郡王祠,就曾經因為鄭成功出生於日本而成為 1896 年日本在臺灣創立的第一間神社「開臺神社」(後來改名「開山神社」)。
冀望兩岸統一的中共當然也會想到這個管道。由於臺灣許多民間信仰的原型,都可以追溯到中國閩粵一帶的信仰,中國於是不斷促成臺灣宮廟前往中國「祖廟」進香,以文化交流、宗教交流的方式進行其「入島、入戶、入心」的統戰。
媽祖信仰是臺灣民間最大信仰之一,原本應是無神論立場的中國官方,卻積極推動臺灣媽祖廟前往「湄洲祖廟」進香,並且為了加強交流,湄洲祖廟與中國官方成立了「中華媽祖文化交流協會」,其中來自中國的幹部,幾乎都是退休官員或具有官方背景。
例如會長為出身彰化、時任「全國政協」副主席張克輝,副會長則有莆田人大主任林國良,另外,臺灣北港朝天宮當時的董事長蔡永常、大甲鎮瀾宮董事長顏清標,也都是該協會的副會長。成立後,中國政府不斷透過該協會與臺灣的媽祖廟建立關係,同樣的,臺灣媽祖廟的頭人,也以協會為踏板,發展在對岸的政商關係。
透過不斷的進香活動,成千上萬的來自臺灣最基層的媽祖信徒前往湄洲島進香,接受熱情的款待,也不斷收到「兩岸一家親」式的宣傳,這樣洗腦式的宣傳,其實多半會影響到信徒,讓他們產生「大陸人很熱情、我們文化同根同源、大家都是一家人」這樣的想法。
透過宮廟進入地方人際網絡之後,中方訪臺的海協會官員,也會循著這條線,積極拜訪各宮廟。最知名的案例就是 2016 總統大選前來臺的海協會會長陳德銘。當時,他透過大甲鎮瀾宮的安排,與臺中市大甲區 29 個里長閉門座談,隨後也前往宜蘭拜訪幾座媽祖廟。根據曾參與閉門會談的人員透露,雖然陳德銘在會談中並未直接談及特定總統候選人,但有暗示與會者應做出對兩岸關係最佳的選擇。
從古代到現代,宗教以及宗教場所作為重要公共場域,與地方治理及政治的關係早已是盤根錯節無法分開。要能成為地方信仰中心的大廟,需要依靠同時具有商業及政治領袖身份的地方頭人,同樣的,地方頭人也需要大廟這樣的公共財來維持其人際、政治、商業網絡及頭人身份。於是乎,想要進入臺灣政治的,不管是候選人甚至是想贏得臺灣民心的中共,都必然地得想辦法進入宮廟這場域,及其背後的地方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