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地上的
Andy Lau
當他們合法工作時,往往只能得到非法的對待。無奈之下,他們只好非法進入農業,耕種餵飽台灣人⋯⋯⋯
第一次見到 Andy Lau 是在一輛計程車上,當時他和女友 Tuti 正要出門匯款回印尼,司機問我願不願意和他們拼車,我說沒問題,就這麼開啟了相識的契機。
然而那次碰面,我們並沒能真的說上幾句話;一方面是我顧著和司機聊她那超過 800 位的失聯移工載客清單,二方面是因為他的中文實在太爛,很難聊。後來我才知道,其實 Andy Lau 陸續在台灣待了 15 年,但大部分時間他都在海上打魚給台灣人吃,所以中文一直沒有提升的機會。
Andy Lau 的個頭不足一米六,但體型格外壯碩,配上黝黑的皮膚和滿臉落腮鬍,以及存在感滿點的金項鍊,很難讓人不注意到他的存在,更難忘懷。
正因為 Andy Lau 是如此顯眼又難忘的存在,更讓我相信,其實鄉下農村裡的人們早有默契,若不是成千上萬像 Andy Lau 這樣的失聯移工的存在,台灣農業早就走向更嚴重的衰敗,所以實在沒有什麼好理由找碴,向移民署檢舉他們非法打工的事。
根據勞動部統計,截至 2018 年 4 月底,台灣共有超過 68 萬名外籍移工,其中超過 40 萬人集中在鎮日喊著「缺工」的製造業中,另外也有 25 萬人分佈在台灣大大小小家庭與安養院中,看照年邁的長者們。這些遠渡重洋來台賣命工作的移工大軍,撐起了台灣岌岌可危的 3K 產業與如履薄冰的長照缺口。然而,同樣缺人缺到只靠「千歲團」們在苦撐的農業,卻不被允許合法聘用外籍移工。
公開的秘密就是 — 不能用,但大家都聘到人了。
台灣目前總計有超過 5.1 萬名失聯移工,他們當中的許多人,填補了台灣的農業人力缺口,Andy Lau 也是他們其中的一員。在過去,他領著說出來該讓台灣雇主感到丟臉的薪酬,合法卻血汗地捕魚給台灣人吃。這幾年,他說感謝老闆照顧,包吃包住讓他領著還像樣的收入,非法種菜給台灣人吃。
台灣農業人口嚴重老化,人力缺口爆炸大,目前卻仍無法合法聘用外籍移工。為求生存,許多農家透過仲介、外籍配偶或種種管道協助,招聘或容留從其他產業「逃逸」的移工協助農事。經年累月下來,失聯移工們反倒成為維持農村存活的力量,也是農家之間公開的秘密。
一名農家表示,許多來自越南、印尼的移工們「農業技能點滿」,不用花太多心思調教就能上軌道,而且印尼失聯移工多半吃苦耐勞、安分、怨言少,加上薪水只需本土勞工 2/3(甚至1/2)就請得起,是許多農家偏好的聘僱對象。
即便是容貌相對容易辨識的印尼移工,一旦戴上帽子、斗笠和面罩後,除非走近細看,否則一時間也很難被外人辨識出來。進一步說,即便認得出來,其實農村的人們也多半已接納,甚至仰賴他們的存在,通常不願意主動檢舉。
農忙時期的農地上,許多被戲稱為「千歲團」的老農們在幫忙採收,平均年齡通常高達 70 歲,只要十幾人一起幫忙採收,總年齡就超過千歲了。她們感嘆地說,年輕人多半不肯屈就農業,若沒有這些「非法外勞」協助,台灣農業早就完了。
烈日下,一對印尼夫妻正在農地上抓緊空檔吃午餐。他們各自陸續在中東、東南亞、香港、台灣等地工作過,為求生存,根本沒有時間照顧被遺留在家鄉的孩子。印尼男人的手臂上有著看來粗糙的刺青,那是他孩子的出生年月日,以及妻子的名字。
其實 Andy Lau 看起來根本不像天王劉德華,本名甚至也不叫 Andy,只是為了台灣人方便記憶,他們來台後多半會另取個好記的名字。「我叫 Andy」,這名黝黑壯碩的男子靦腆地說;「喔,你和天王劉德華同名耶,那以後你就叫 Andy Lau吧!」
這個名字就這樣莫名其妙跟了他四年。
當 Andy Lau 辛勤地在農地上幹活時,女友 Tuti 就留在工廠中分裝、包揀他們從農地上帶回來的生菜,最後送到消費者的餐桌上。Tuti說,許多和她一樣的女工們原先都是來台當看護的,但雇主常常違法叫她們到工廠、農地中幹活,卻只能領到一樣的薪水,後來她們索性「逃跑」到其他農村、工廠中非法打工,做的事情一樣,但薪水「有尊嚴」多了。
現在的我是非法的,沒有任何援助,也許也不該得到任何幫助。但當我的身份合法時,又何曾享有合法的權利呢?
許多長年聘僱非法移工的農家,都會提供完善的宿舍。我們採訪到的這個移工宿舍乾淨整齊,和一般的學生、公司宿舍相去不遠,差別只在於出入口特別隱密,而且牆上是用印尼文寫著:「亂丟垃圾的是狗。」
結束了一天的農忙,Andy Lau 和女友 Tuti 回到宿舍簡單盥洗,吃飯後就得早早就寢,為明天的農事保留體力。今年五月,他們決定自首投案,回國結婚,並照顧 Andy Lau 失明多年的母親。
Andy Lau 從來沒有機會上學讀書。他的父親在他 10 歲時過世,從此之後他就得種田養家,15 歲開始出海捕魚,並陸續在巴基斯坦、斯里蘭卡、模里西斯的漁船上工作。他的幾個兄弟姊妹都是相似的命運,最小的妹妹在多年前前往沙烏地阿拉伯工作後,就和家人失聯至今。對他(以及他的許多同鄉)來說,一個安穩、安定的家庭恐怕是件難以想像,卻也因此教人無限嚮往的事。
將近 15 年前,Andy Lau 開始在台灣的漁船上工作,一幹就是 9 年。當時他船上的同事們多半來自越南,他索性連中文都不用學了,只靠打手勢溝通,大家也只需要知道魚叫什麼名字就好。船上的薪水慘不忍睹,一萬七千元再讓仲介東扣西減後,最初的那兩年每個月拿不到一萬元,但他還是忍了下來,還清所有仲介費用。
「你都能忍 9 年了,為什麼最後還要逃跑?」
面對我們的提問,Andy Lau 還沒能開口前,女友 Tuti就搶著幫他回答了。她說:「他還沒認識女生以前都很老實,什麼都不懂,什麼工作他都 OK 可以做。結果後來認識一個女生,說叫他一起跑掉,他就跑了。」
「所以……他是被前女友帶壞的?」
「對!」
農場不只包住也包吃,冰箱裡隨時塞滿雇主準備的雞鴨魚肉和新鮮蔬果。唯一需要他們另外掏錢買的,是料理家鄉菜需要用到的石缽與辛香料。晚上八點,工人們才剛從田裡回到宿舍不久,早已過了吃飯時間的台灣農村,才正要飄起異國的家鄉味。
文字、攝影:鐘聖雄
網頁:HY Tan設計:許玲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