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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路的地方

往前望是漆黑,往後看是荒蕪

照片由黃文團家屬提供

我是黃文團在山上工作的同事,他前幾天在山上被警察抓到上手銬,頭部還被警察的槍打到流血,現在不知道是死還是活,你們趕快上山找他!

2018 年 4 月 8 日,黃文立持觀光簽證從越南來台旅遊,才下飛機不久,就急著和將近兩年沒碰面的弟弟黃文團碰面。阿團在 2016 年 6 月來台,因為不甘心漁工收入過低,無法償還來台前付出的高額仲介費,於是不到半年就選擇放棄原本的合法工作,到山上四處非法打工;有時採茶,有時也當違法盜採珍貴林木的山老鼠。

阿團和哥哥阿立碰面時,說山上的工作和一般沒兩樣,只是比較零碎,不是總有錢賺,但要哥哥不用為他擔心,放心在台灣享受旅行就好。

10天後,阿立在台灣工作的妹妹黃氏河接到一通不明來電。電話另一頭的男人說,阿團幾天前在山上當山老鼠差點被警察逮走,追捕過程中他的頭部遭警用網槍射傷流血,脫逃後生死未卜,要她們儘速上山幫忙找人。

次日,阿立靠著其他山老鼠的協助,在阿里山上一處極為隱密的樹林中,找到了弟弟的遺體。

當時阿團赤裸著上身倒臥在樹林中,身上雖然看不出什麼傷口,但整個頭部腐爛發綠佈滿蛆蟲。更讓他感到驚嚇的是,阿團僵直擺放在胸前的雙手,竟被警用手銬牢牢困住,上頭甚至還標示著員警姓名。

阿立嚇壞了,他甚至不知道該不該報警。

阿立和妹妹阿河說他們無法相信警方,因此透過在台多年的越南籍神父阮文雄找上媒體。他們認為阿團的死因不單純;假如其中有冤,希望媒體協助照見。

阿團的死訊和遺體位置,後來輾轉透過越南在台辦事處,轉達給台灣警方知情。警方通知阿河前往殯儀館認屍那天,阿立則帶著媒體再度上山。他認為,只要大家能看見阿團是在什麼樣的地方喪命,就能更理解他弟弟身上的故事。

跨過路的盡頭,再過去,就是沒有路的地方了。

在人們稱之為獸徑的林蔭之下,有人的足跡被悄悄隱去,也有人的血跡被永遠地留在這座島嶼。

踩著獸徑頂著暴雨,阿立艱困地攀下深達 20 米,接近垂直的泥濘山溝,只為讓我們看一眼弟弟是在什麼樣的地方送命。

「阿團,我是哥哥阿立,我來帶你下山。等一下我們要先去殯儀館,再之後我們就回越南的家。你有聽到的話,就到你的牌位這裡來。」

阿團最後陳屍的地點,距離警方最後見到他的位置,只有大約 200 公尺。阿立很疑惑,當初弟弟逃脫後,警方到底有沒有去找過他?為什麼會讓弟弟銬著手銬,在那樣的地方孤單地死去?

阿團在 2016 年 6 月時,留下懷有身孕的妻子在故鄉照顧父母,隻身來台當漁工。阿立說,阿團的妻子和父母聽到他的死訊時,一起暈倒了。

阿團的兒子,從沒有機會感受父親的懷抱。

2017 年 2 月,阿團在山上採茶時不慎摔斷手,為了就醫而被迫投案自首。妹妹阿河說,當時阿團打電話向自己借 10 萬元醫藥費,她才曉得哥哥在台灣的非法處境。

那時候哥哥躺在醫院一直哭,一直哭,說來台灣不但完全沒賺到錢,還非法,最後還要跟我借那麼多錢看醫生,他很自責。

阿團的告別式上,來了近 30 名在台工作的越南親友,其中有許多人目前的狀態,就是所謂的「失聯移工」。

阿團被追捕那天人就在現場,卻幸運逃過一劫的阿黃,也參加了這場告別式。他說,阿團的不幸消息傳開後,同鄉的人到現在都不敢再接山老鼠的案子。他們也打定主意,以後被抓,絕不再冒死逃跑。

那天下山,阿團走第一個,我在最後面,我們總共有 6 個人。我聽到開槍的聲音,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因為我離他大概有 50 公尺遠。後來大家趕快放下手邊的東西,分開跑掉⋯⋯

阿團失蹤以後,我們一開始覺得大概是被抓而已,但還是有上山找過 3次,最多的時候有 4 個人一起找,最後在19號那天才找到⋯⋯之前我也擔心在台灣逃跑工作會出事情,現在阿團的事情超過我們的想像了,以後如果被抓就不會逃,要回去了。

阿團失蹤以後,我們一開始覺得大概是被抓而已,但還是有上山找過 3次,最多的時候有 4 個人一起找,最後在19號那天才找到⋯⋯之前我也擔心在台灣逃跑工作會出事情,現在阿團的事情超過我們的想像了,以後如果被抓就不會逃,要回去了。

阿黃說,其實上山的人什麼工都兼著做。有茶就採、有菜就種,不像外界想像,總是在當山老鼠;畢竟那超累,有台灣老鼠頭約,他們也未必都接。阿團比阿黃早進那行,出團一次通常上山三、四天,下山領錢則是看自己能背多少檜木,多則兩萬元,少則一萬,對他們來說,辛苦也值得。

阿黃與阿團,同樣都出身越南河靜省的貧窮家庭,來台後也都選擇逃離原有雇主,到山上四處打工賺錢。為什麼跑?阿黃說來台後感覺被騙,因為工廠根本沒有加班機會,居住環境惡劣還要苛扣薪資,害他花了快兩年才還完 5,500 美金的仲介費。假如不跑,三年合約到期時,他根本賺不到多少錢,因為前兩年收入都送給仲介了。

「在台灣其實也很競爭,外勞很多找工作不容易,工作上的陷阱也多,很多雇主用騙的,回去以後我不會再推薦別人來台灣。要不是仲介費那麼高,不然我一開始就選擇回越南了。」

這名淚流滿面的年輕人,是阿團另一名哥哥的小孩,才剛滿 18 歲沒幾個月,就跟緊家族長輩的腳步,來到台灣工作。事實上,他的父親也是在台灣的失聯移工。這天,他的父親也出席了阿團的告別式;阿立直到告別式開始,才讓我們知道有這名哥哥的存在。

要將阿團骨灰送回越南的前一晚,阿立和阿河前往素有「外勞聖地」之稱的台中市東協廣場,想買些衣服送給阿團的兒子。他們打算告訴他:「這是爸爸在台灣工作時買給你的禮物。」

警方在受訪時表示,森林警察追捕山老鼠的一切行動、配備都合法,行動本身存有風險,甚至可能遭不法分子攻擊,所以才會配備「防暴網槍」等器械。

針對黃文團拒捕脫逃後不幸罹難的事件,警方表示,「我們只是在工作,山老鼠和逃逸外勞是要跟你拼命」,所以面對人犯第一時間冒死脫逃的狀況,警方沒理由跟著一起冒險跳下山溝,但事後為了人犯的人身安全著想,曾多次派出警力在附近搜尋,可惜始終找不到黃文團的身影。

雖然黃文團正式驗屍報告尚未出爐,但葬儀社相關人員研判,黃文團的死亡時間,推估是在逃離警方追捕後兩、三天時間。

警方私下批評,這些逃跑外勞跑去當山老鼠,全是在偷台灣的財產。

文字、攝影:鐘聖雄
網頁:HY Tan設計:許玲瑋
翻譯:好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