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得
只剩一條命
在故鄉,他們窮得只剩一條命。
在這座島,他們即便能掙到錢,也不一定有命回家⋯⋯
我爸爸說他要來台灣照顧我,我說他老了不要再來,爸爸我已經會工作,坐船很危險不要來,可是他說我在這邊一個人,不放心,所以要來照顧我,跟我一起工作。
2018 年 3 月 19 日凌晨,兩名越南籍偷渡客在台東縣潭年村塔瓦溪出海口溺斃,同行二十幾名同樣來自越南的偷渡客,還有兩名台灣籍人蛇集團成員也一併被逮(延伸閱讀)。溺斃的其中一名越南人名叫潘同甘,原本在越南河靜省的老家捕魚維生,2004 年時輾轉來到台灣當漁民。沒兩年,潘同甘發現薪資扣完仲介費後所剩無幾,於是逃跑四處打零工,最後落腳在山區菜園當農民。
2015 年,潘文善跟上老爸腳步,花了 8,000 美金仲介費來到台灣。兩人命運相似,潘文善只在第一家紙箱工廠待了 20 個月,就因為實領所得太低而展開逃逸生活,最後索性和潘同甘一起上山種菜。去年 9 月,潘同甘在宿舍為其他同鄉的農工們煮晚餐,遭警方突襲逮捕,潘文善和同鄉們連忙從後門逃跑,躲過一劫。潘文善說,爸爸回去沒多久,就一直擔心他在台灣過得太苦,逃逸生活又非常壓抑,主動提議要偷渡來台灣照顧他。未想,潘同甘再次踏上台灣土地的那一刻就沒了呼吸,再也無法照顧兒子了。
收到爸爸死訊的那天傍晚,潘文善還在農地裡忙著種菜。第二天,潘文善忙不迭趕下山,想先去移民署投案,再去殯儀館認屍。好巧不巧,潘文善在下山的路上就被警察逮捕,解釋了老半天才讓警察相信他正要去投案,最後放他自行搭車前往台東自首。
結束一連串投案自首的筆錄程序後,移民署官員帶著潘文善前往殯儀館認屍。一路上,潘文善看似沉穩淡定,沒想到冰櫃才剛打開,他就激動得無法自己。
那天,潘文善伏臥在父親的遺體上,說了好多好多的話。
爸爸,錢不重要了,我要帶你回家。
「潘同甘,雖然你在台灣不幸過世,但我們會帶著你的靈魂返回越南。」
潘同甘要火化的那天,他的許多越南同鄉都特地請假來見他最後一面。只是,勢必有更多和他一樣處於逃跑狀態的人,無法親自到場送他最後一程。
潘同甘的棺木準備送進焚化爐的前一刻,潘文善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悲傷,想要攔住父親的棺木。
火化的過程中,來自台東聖母醫院的越南籍修女,以及同樣在醫院工作的服務人員,不停安撫潘文善的情緒。
離開殯儀館後,潘文善一路背著爸爸的骨灰不願放下。一名嫁到台灣十幾年的親戚主動提供自己的車,打算載著潘文善去桃園機場搭乘隔日的班機。即便在車上將近十小時的路程中,潘文善一刻也沒有放下過父親。
按照越南習俗,亡者的骨灰在回到家的路上,一路上要不停丟擲錢幣作為「過路費」。那天夜裡,從台 11 線一路到國道 1 號的路面上,陸續響起了銅板落地的清脆聲響——那是潘家父子在台灣最後的足聲。
夜裏,潘文善堅持不肯到任何人家裡留宿,一行人索性直接找個安靜的角落,彼此無言地等待天明。
潘文善的脖子上有個十分惹眼的船錨刺青。
他說,在到台灣前,他也曾在東南亞其他國家的工廠裡打工,但多數人看到這刺青時,聯想到的,都是他在老家的漁民身份。潘文善卻說:「我刺這個其實不是想要再出海打漁,而是希望不要再漂泊,有一個可以靠岸的港口⋯⋯我想安定下來,有一個家可以給我回去。」
其實我知道爸爸辛苦工作,也是想讓我可以存錢蓋房子娶老婆,因為我們在越南沒有房子,就沒辦法結婚有自己的家。現在爸爸這樣,沒有錢我覺得也沒關係了,我不想要再四處工作了,我要帶爸爸回家,以後我在越南海邊抓魚也可以生活了。
文字、攝影:鐘聖雄
網頁:HY Tan設計:許玲瑋
翻譯:好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