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樣的彩虹:全台小學晨光時間大解密

今(2019)年 8 月,有論者指控,帶有基督教背景的「彩虹愛家生命教育協會」在國小早自習的晨光時間,透過說故事志工身份,入校傳遞守貞教育及散播特定宗教觀念。此爭議顯現過去 20 年來,國小校園晨光時間志工缺乏良好規範的現象。READr 調查了全台灣小學晨光時間的狀況,發現有四成入校團體屬於宗教性質。

早晨八點半,校園下課鐘響。故事媽媽周雅淳將繪本收起,腳步輕盈地步出教室大門,背包上的六色彩虹絲帶飄揚,有名孩童在她背後大喊:「彩虹故事媽媽再見!」

周雅淳笑了笑,說:「我不是彩虹媽媽。」還未獲理解,另一名孩童便接著大喊:「而且妳的彩虹畫錯了!哪有彩虹是六個顏色?」

這些二年級的小朋友笑成一團。他們都記得,以前來班上說故事的媽媽,投影片最後總是有他們認得的「彩虹壽司人」,那是彩虹愛家生命教育協會的標識。

得到導師同意後,周雅淳在隔週的說故事時間向整班孩童細細解釋「她的彩虹」:六色彩虹旗是性別少數群體(LGBT)的象徵,各個顏色分別象徵不同的意涵;而彩虹旗的要旨,是鼓勵追求平等和包容。

兩種不同的彩虹,標示著截然不同地信念價值。過去 20 年,校園也猶如各生命教育志工團體,自由進行角力的戰場。

彩虹壽司人&六色彩虹
圖片來源:彩虹愛家生命教育基金會(左)、鏡週刊鄒保祥

求助無門的家長

家住臺北市的麗雲(化名)兒子今年剛上小學,開學前,待回覆的文件堆裡一張「彩虹媽媽」志工招募宣傳單吸引她的目光。麗雲搜尋了彩虹媽媽的官網,覺得從組織的名字(彩虹)、網站看起來都是很友善的團體,便沒有多想。

隔了幾天,由於新竹縣興隆國小的彩虹媽媽事件上了新聞,媒體報導興隆國小二年級的晨光時間,被質疑導入了彩虹愛家生命教育課程,含有宗教和性別刻板印象的內容。麗雲從其他家長那裡聽到一些討論,「有些家長很在乎,覺得宗教就是不能進入校園,不喜歡小孩有這種被洗腦的可能性。」麗雲也同樣氣憤,她並不反對志工,但想知道他們實際教了孩子什麼,卻無從暸解起。

「我覺得最挫折的,是當你想要去暸解的時候,是求助無門的。」在新竹縣的佑安(化名)也是透過傳單知道今年上小學的兒子學校裡有彩虹媽媽。

「其實我們(家長)一開始對彩虹媽媽並沒有意見的。網路上很多人說教材有問題,那到底是什麼問題?我們想實際看一看。」佑安提到,學校主張教材有著作權,所以不能給家長,想要知道的話,只能參加彩虹媽媽的培訓成為志工,「但我就是沒時間啊。」她無助地說。

事實上,就算有時間,這恐怕也是條死路。佑安舉例,有位家長想當志工,但她發現如果她想要進班說故事,只有「彩虹媽媽」這個選項。不是教徒的她勉強同意了,「但培訓在教會,開始備課之前都要唱聖歌⋯⋯幾次以後,她就受不了了。」

後來有議員主動來關心,希望替家長暸解實際的教材內容,卻仍然被學校阻擋,「這時候我們真的很疑惑,你們都說教材很好,但為什麼連看都不能看?為什麼我想知道自己的孩子到底聽了什麼內容都不行?」佑安說。

佑安指出,如果沒有議員介入處理並傳達後續的訊息,對沒有拿到傳單、或者是沒有時間心力關注孩童情況的家長,是完全不知道學校有這樣的團體進班教學。她提到,要不是事情鬧上新聞,學校後來直接停止這類活動,「我們也不知道要找誰、可以做什麼事情來阻止這些事。學校官網沒有資訊,孩子也不太會說。」

獨家調查:小學晨光時間入校團體解密

READr 透過地方議員及自行調查全台 2632 間小學晨光時間入校狀況(文末有查詢器可看結果),發現包括「彩虹媽媽」、「大愛媽媽」等宗教性質的團體是校外團體的最大宗,佔比超過四成。

全台灣 2632 間小學中,晨光時間有校外團體進入的學校佔了整體 33%。

這些團體的類型,以宗教團體為大宗,佔總入校團體類型的四成,服務校數更超過整體一半。

宗教團體中,最大宗的分別是佛教慈濟慈善事業基金會(大愛媽媽)彩虹愛家生命教育協會(彩虹媽媽)

除了佔比超過四成的宗教團體以外,另個大宗是「校方自行籌組的志工隊」,除了家長志工以外,還可能包含校外的志工。接著就是「教育及課業輔導團體」或是「公部門或配合公部門廣泛議題宣導」等活動,剩餘還包括「慈善公益團體」、「社區志工及社區型協會」、或「特殊技藝業師」等 15 個分類,每個類型佔比皆不超過 5%,完整資料請見連結

立意良善的「生命教育志工」如何成為校園的漏洞

1997 年,自殺連續首度進入國人十大死因的行列。因應自殺防治,台灣省教育廳(現已改制為教育部中部辦公室)開始推行生命教育。

起初,由台中市曉明女中邀請一批學者,將天主教學校的倫理教育加以擴充,提出生命教育的基本理念。2001 年,時任教育部長曾志朗編列兩億元經費推動「教育部推動生命教育中程計畫」,以教育階段來區分,高中以上的生命教育是單獨設科,高職和國中小則將生命教育議題融入各科教學。將生命教育理念積極推動到全台各級學校。

由於「生命教育」的內涵始終模糊,實務採「融入各科教學」實施,但因缺乏具體規劃,無適當的教材和師資,加上升學主義掛帥,課程地位始終薄弱,生命教育理念雖多獲得認同,但卻難以落實融入各科教學。

在此同時,教育部的「推動生命教育中程計畫」裡曾列出提到希望能借助民間團體的資源,共同推動校園的生命教育,加上學者也呼籲應多和社區或相關民間基金會合作。民間各生命教育團體便開始陸續成立,包括使用靜思語進行教學的慈濟「大愛媽媽」、福智文教基金會的「讀經媽媽」等

1999 年,彩虹愛家生命教育協會的前身「Rainbow Kids 兒童教育中心」成立。除了積極培訓志工入班教學以及開發教材設計教案等,過去 10 年,彩虹志工更在全台各地及各級學校推廣、演出聖誕音樂劇。

「志工是活化學校的方式,也能彌補學校教育不足的地方。」除了彩虹媽媽等說故事志工,她也以新竹不同地區發展出不同特色的志工團為例:如培養學校閱讀風氣的建功國小艷紫荊故事志工、常演出精彩戲劇的陽光國小凳子故事團,以及訓練孩子感覺統合的新創感統動感志工團。

「其實彩虹愛家的聖誕劇真的滿好看的,以前當導師時,我都會偷偷期待,」待過國小 10 年經驗、現任新竹市東區市議員的蔡惠婷靦腆地笑了。

除了彌補教學現場的不足,「對導師來說,彩虹媽媽提供的,就像是一種喘息的空間。」她從教學現場的情況解釋起:許多學校強制規定,導師需在週間某天晨光時間開會。那時,會需要人手遞補,協助教室內的看顧。

「我們在面對的,其實不是 23 個孩子,而是 N 個家庭。」她比喻,導師的使命就像帶領孩子成為全人的人師。「所以就算不用開會,我們也把說故事志工進班的時間,當成『喘息服務』。在這段時間,導師可以改作業、改聯絡簿,我相信很多導師是樂見有人來幫忙分擔教務的。」

現行制度規管強度不高

學校仰賴志工提供服務,但對於志工卻缺乏系統的管理方式。現行制度下,國小晨光時間的志工團體活動管理僅有一紙「辦理要點」,來自教育部國教署 2015 年的「學校為豐富教學邀請校外人士進班協助教學」辦理要點,明列各校應自訂審核機制、原授課教師需隨班,且課程安排不得為特定政治團體或宗教信仰從事宣傳或活動。

教育部在要點提醒下讓各校自行辦理,實際成果卻往往有限,從資料中就能發現執行成果有限的事實。首先是資料的掌握與實際狀況出現落差,如苗栗縣議員曾玟學就提到,就他的掌握,至少從去年九月到今年九月,彩虹愛家生命教育基金會確實有在苗栗校園內服務,但他向苗栗縣教育處索取的國小晨光時間校外團體調查資料中,苗栗縣的國小沒有一間學校回報有彩虹媽媽。可見校方根本沒有掌握入校的志工狀況。

新北市議員戴瑋姍也曾在記者會上指出,根據彩虹愛家的資料顯示,雙北超過半數都有彩虹媽媽,但新北市政府提供的資料顯示,213 所公立國小,僅有 45 所有彩虹媽媽,遠低於實際數據,顯然主管機關無法掌握實際狀況。

READr 執行的全台國小晨光時間調查的資料,也和彩虹愛家生命教育基金會在官網上宣稱的服務範圍有極大落差。

校外團體入校調查資料數量不符

「有的學校會自己招募志工,彩虹媽媽、大愛媽媽都可以一起來(說故事),分享這個時間,由學校統籌。但是願意這樣做的學校真的很少,因為學校還要再花人力、時間去管理。」佑安認為這是類似彩虹媽媽這樣的組織能夠壯大的原因,憑著高度系統化,讓學校得以把志工「外包」給它們招募、培訓、管理。

蔡惠婷提到,「學校老師畢竟有領薪水,可以對他們進行要求、也能規範。但對沒有領薪水的志工團體來說,卻沒辦法去進一步的規範、要求。」

家長佑安也提到,一直以來,學校的志工系統都沒有組織化,「我並不是要怪學校,只是它已經成為一種約定俗成,沒有被任何法令規範說,校外組織入校需要什麼樣的公告、流程,都沒有。」

且志工不僅在「晨光時間」入班入校,其他綜合課時間也能進入校園。從台中市議員黃守達提供的資料可以發現,雖然台中僅有 13% 的小學在「晨光時間」有宗教團體入校,但若計入其他課程時間,比例將提高至 35%。

再進一步檢視這 35% 的課程,在「學校為豐富教學邀請校外人士進班協助教學」辦理要點明定的「授課需有教師陪同」、「教材經審核」、「是否經家長同意」都有明顯不合規定的案例。

台中小學晨光時間 35% 宗教團體課程中

「教育局處應該要暸解一下,它放手讓大家自己去做的自主規劃,究竟有沒有真正自主,還是被別人自主?」多元教育家長協會理事、輔仁大學法國語文學系助理教授鄭立中就批評,教育部宣稱讓各校自主規劃,但到了學校層級,要不沒有相關機制,要不就是推給老師和家長自行協調。

而學校中的家長會,也經常變成支持特定團體的助力。

「家長會其實絕大多數是彼此認識的,要控制家長會,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情,」周雅淳解釋:先前就曾有進入志工團體的家長,被鼓勵要出來選家長會的委員。在團體內部會先討論,要把票集中給某些人,令其擔任家長會某些特定的幹部;另外,學校有時軟硬體資源短缺,會需要某些家長會成員提供金錢、人力的挹注。

「生命教育志工的勢力範圍與教育資源的分配有關。」性別平等教育大平台專案經理張明旭舉例,像是新竹縣的竹北、竹東地區,在中小學教師人力稀缺的情況下,多半學校都有生命教育志工團體入校。除此之外,各別家長能夠用多少心力關注、團體本身的資源、人脈,以及導師本身的意識,都會是能否對志工進行監督、以及決定生命教育志工影響力程度的因素。

種種關係相互依附,又在缺乏明確規範的情況下,校園就成了不同團體各自茁壯、鞏固勢力的平台。

變色的彩虹

今年 8 月 19 日,「吳少喬,我是女同志,也是媽媽」專頁張貼了〈被強塞的守貞教育〉一文,指出有家長收到竹北興隆國小的傳單,二年級的學童全學年需上 12 堂彩虹媽媽的課程。文中更提及有家長抗議,過去有志工要求孩童簽署守貞卡,並以「嚼爛的口香糖」比喻發生過婚前性行為的女孩。

接受採訪時,性別倡議者吳少喬在咖啡廳裡哭了,她沒有想到,當初揭露彩虹媽媽在晨光時間入校宣傳守貞教育和「傳教」的貼文,會如此改變她的生活。她拿出幾份資料,明列發文過後,數十個來自各處家長、學生、老師的自白與投訴案例,「這些都是真實存在過的案例,是彩虹愛家過往造成傷害的罪證,」她氣憤地說。

例如,其中一份新竹縣某小學老師的投訴:「⋯⋯教授的團體稱為『彩虹媽媽』,學生是六年級的孩子,要上 12 到 15 個小時的課程。教材內容充滿各式各樣誘導性的問答,性別偏見,單方面的說詞和武斷的證據,並且要求孩子『立約拒絕婚前性行為』。」

「六年級的孩子有些知道什麼是性行為,有些則否。不知道的孩子,就會在純粹被誘導的情況下,立下這個無理的約定。我不反對有些人支持婚前守貞,我甚至也不反對在教材裡出現支持婚前守貞的理由。我反對的是,這種單方面的說法在教育環境裡掌握了優勢的發言權,使得另一方的說法被排斥。⋯⋯」這位老師寫道。

不只是彩虹愛家生命教育協會被抗議。台中市議員黃守達也提到,有家長提供課程錄音檔投訴,台中某間小學的校外志工在協助教學有許多不當發言,諸如「男生跟男生結婚是不對的,不用尊重」、「雖然有立法通過,但是不對」、「領養很可能造成亂倫」等等。這些不當發言發生在得勝者教育協會的「真愛守門員」課程,黃守達認為這樣的發言明顯違反《性別平等教育法》。

三峽區北大國小自然科老師、科普作家陳民峰也舉例:「我自己親眼見過兩個案例:一是我大學修習教育學程見習時,基督教的故事媽媽趁導師在教師會議時間,講了聖經的故事,講到了因為不信仰單一神的種種罪罰,回去以後學生就喊著要燒毀家裡神像。」

「第二起案例則是在當實習老師時,看到其他班級發生的狀況,慈濟志工於學生早自習時,美其名教導生命教育,實則講到吃肉就很殘忍、吃肉會下地獄,學生回家便喊著只要吃素。這兩起事件家長都相當氣憤,學校也都立刻警覺到問題,並且對愛心媽媽做監督管理。」

「家長最擔心的,是沒有人可以阻止這些事。」佑安氣憤地說,「學校說教材是團體的、團體推說這是個案⋯⋯但難道這些個案就沒有傷害嗎?這些個案數量很少嗎?」

彩虹媽媽的面貌

彩虹媽媽、竹北興隆國小前團長羅君儀受訪時提起近期的風波,講起來還是無奈:「我說我沒有宗教信仰,但沒有人想要來暸解。大家都選擇相信網路上的東西。」竹苗區辦公室主任彭淑貞接著說,「網路上的媒體,也都沒有打電話來問過我們協會。」

羅君儀成為彩虹愛家的說故事志工是約 2 年前,因為自己的孩子上小學,「我們不是專業的(志工),剛好協會又有培訓、又有教材,把這個帶給小孩,只是希望大家更好,下一代更好。」

「坦白說,當初會加入彩虹愛家,即使我沒有那麼認同團體理念。但我認真比較過,他們的東西是做得最完整的,我幾乎像是沒有選擇。」一位家長透露。

這也是採訪過程中許多志工選擇成為彩虹媽媽的原因:受到密集的培訓課程、每週需集體備課一次的讀書會團體文化,且擁有改版多次、相對活潑的教材吸引。晨光時間的教學現場,志工多是根據事先審核過的教案,進行每週的課程安排。在現場,除了使用團體提供的教材,也會輔以繪本、志工本身主動蒐集的各式資源與孩童進行互動。

其他團體志工使用的教材,如大愛媽媽使用的靜思語和《大愛引航》教材規模就相對薄弱,也不若彩虹愛家編撰的教材有針對一到六年級完整規劃。不同團體使用的典籍:如福智「讀經媽媽」使用的《弟子規》、《論語》、一貫道團體使用的《百孝經》等。或是在志工間、以及組織的緊密程度上,都不如彩虹愛家一般自成一套系統。

笑聲宏亮的彩虹媽媽尚勤,在桌上攤開一本超過食指寬的活頁本,側欄寫著「彩媽筆記本」。裡頭每一個活頁,都塞滿了至少兩到三份的文件,是多年來彩虹愛家生命教育協會的內部培訓教材,上頭的筆記多半密密麻麻,內容包括備課、思考教學、體驗教育及班級經營、課室管理等教學知識與技巧;她還有另一本筆記本,就像是工作日誌,裡頭記滿了與其他彩虹媽媽媽共同備課的交流討論,及進班教學要注意的內容、步驟。

在孩子升上小三後,尚勤恰好自職場高強度的工作退下,閒不下來的她,因為孩子某次回家表達了「喜歡學校裡的彩虹媽媽」才開始接觸,並受到彩虹愛家完整、有系統的組織型態吸引,思考後決定加入。

彭淑貞是 18 年的「資深彩虹媽媽」。她原先就在教會兒童主日學講故事,「聽到故事志工培訓,想說,我已經很會講了,還要去培訓嗎?」彭淑貞笑說,後來才發現是「生命教育培訓」,她因此認識了彩虹愛家。

「那時候聽彩虹秘書長陳進隆分享,如果你的生命剩下一年,你會要做什麼事情?那時候我身體不是非常好,我覺得生命只剩下一年,我想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因為從小到大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要幹嘛,我只知道天生我材必有用,但用在哪裡我不知道。」生命教育,從此成了彭淑貞的使命。

「我小時候也一直聽到『天生我材必有用』這句話,一直不理解。」老家在中國江蘇的彩虹媽媽紫琳說:「我一直覺得自己是沒用的、我是多餘的。後面真的是接觸學校的生命教育我才真正理解。」

紫琳回憶起第一次陪孩子去學校,校方徵求志工,「有清潔、導護,有人鼓勵我可以當故事媽媽,但我跟老師說,我還不會講故事,我去找個地方學一學再來吧?我不自信。但老師說不行,你就來吧!小孩子隨便你講什麼他們都喜歡的。」

「我進去講了兩次,覺得心好虛。就覺得講不好啊,自己覺得講得坑坑疤疤的,不夠流暢,就覺得不行,應該要找個地方學,如何把故事講得更好。」諮詢別人以後,其他家長介紹她去彩虹愛家受訓,「一帶就是四年,內心我覺得沒有什麼奉獻精神,我只是為了自己孩子付出。」紫琳拿出滿滿一疊整班孩子親手做的卡片,笑了開來。

這些生命教育志工,多半是大方的好人,她們面貌各異:有的是虔誠的基督教徒、有的是資深的佛教徒。有的志工什麼都不信,有的志工什麼都拜。當初她們加入各團體的契機和需求,不盡然相同;而唯一的共通點,是對於自己和團體行善的信念深信不疑。當一片善心被質疑,她們也非常挫折。

紫琳強調,「其實我們在備課讀書會的時候,一再被提醒不要帶任何宗教進入教室。特別是我自己內心也排斥,政治跟宗教都不要進校園,要給孩子純淨的生命教育。」

興隆國小後來因為壓力,停止彩虹媽媽入班,羅君儀提到,「志工媽媽們心理都受到很大影響。因為我們完全不是她講的那個樣子,興隆也完全沒有宗教色彩。」小巫也說,有班級導師跟他反應「很可惜」,還是會希望他們進班。

生命影響生命的爭議

「生命影響生命」,不僅是許多教育工作者謹記在心的理念,也是採訪過程中,接近 20 位來自各處生命教育志工異口同聲的信念;然而,究竟是什麼樣的生命,在影響怎樣的生命?

「彩虹媽媽的組成其實常常是家庭主婦、自營業者,很少數從信望愛社團來的學生志工,通常也是以基督徒為主,」擁有長年經驗的輔導工作者日青(化名)提出她的歸納。

日青觀察到,許多婦女在婚後成為全職家庭主婦,除了面臨傳統生育、教養的壓力,也要面對職涯上的停滯。此時,成為校園生命志工,除了可以為孩子所在的班級進行貢獻,經過接受系統性的培訓,也能帶來自我成長的成就感。

「當妳問個問題,台下小朋友一呼百應時,就覺得擁有一個發話權。」她繼續解釋,除了自我增能的成就感,進入志工團體,許多成員相互支持、陪伴,團體便逐漸成為生命中的重心,「所以說當我們在批判彩虹媽媽的事情的時候,她們會那麼激動。因為對她們來說,那是她們現在生活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日青說明。

這些將生命投入的志工,也撐起部分的校園安全網。綜觀過去,曾有學校反映自從生命教育志工團體入校後,輔導室的業務減少;在高等及最高法院判決書系統中,也曾出現零星校園中妨害性自主的案件,是由生命教育志工首先發現、通報的

即便抱持著赤誠和善意,但「生命影響生命」。教育者本身的信念與生命歷程,會直接反映在與孩童的互動上。

「我認為老師 100% 需要更多的努力,去提升自身的宗教、性平意識。」陳民峰提出他的見解:過去,志工在講述生命教育時,對於教材中的宗教相關字眼毫無自覺。而坐在教室後的導師,也對志工講述的內容缺乏相關的敏感度。教育者對自身行為的不自覺,也就導致孩童直接受到衝擊。

陳民峰解釋,在尚未發展出釋讀與批判能力時,個別宗教的賞罰觀或排他性,抑或去脈絡化的教學,都對孩童的心智發展毫無助益。即便教師本身具備一定敏感度、能察覺到特定志工講的內容不適當,志工在教室進行教學的過程中,導師也很難直接喊停。

「必須要正視宗教行銷存在教育界的事實!」陳民峰直言。他以不少早自習或者課後的讀經班為例,儘管現在各地方政府推廣的讀經教育已經去宗教化,但背後仍是由一貫道、福智、中台等宗教勢力推動。

基隆市議員張之豪也提到,「原則上,我們其實只是要求學校回歸教育的中立。《憲法》跟《教育基本法》都規定國家不得為特定宗教宣傳,彩虹媽媽是不是宗教團體,從教材、培訓過程就能夠判定。既然不是每個人都覺得女生是男人的肋骨變來的,我們就讓宗教留在課後的時間就好了。」

在特定宗教脈絡下,即便已經去宗教化,這些擔任志工的信徒於日常生活用語中容易不小心流漏宗教使用的字眼,無形中,就可能影響孩童對特定宗教的觀感,甚至輕信。

「唯有教師端、校方端控管這些宗教團體志工,加上家長與社會大眾的警覺,才能維持宗教中立。」陳民峰總結:「否則,校園就會成為各宗各派的競爭舞台,哪個宗教團體『財大人多』就可以獲得行銷機會。」

「籠子需要被看見」

2019 年 10 月 14 日,在本次爭議爆發以來近兩個月後,周雅淳在行政院國家發展委員會的公共政策網路參與平台,發起了呼籲教育部制訂中小學校園志工規則的提案

在這份提案中,她明列了目前校園志工管理之不足,並建議教育部將規定比照正式教育人員規定——如規範志工資格、訓練、工作範圍、權利義務、罰則等項目。不到一個月後,附議達到 5000 人連署門檻。教育部依規,須於 2 個月內(109 年 1 月5 日前)具體回應。

對此,教育部國教署回應:「目前積極研擬相關作業,108 年 11 月 20 日邀請地方政府蒐集意見後,研擬《高級中等以下學校邀請校外人士(含志工及民間團體)入校協助教學或活動注意事項》草案,後續將循程序發布。」

身兼「單親媽媽和她的小孩」專頁創辦人、勵馨基金會花蓮分事務所性別與倡議專員的她寫下:「這個志工規則並非針對特定團體,以我自己而言,提出這個提案,基本上就是『納管我自己』。」

建立制度,是目前訪問到的家長們和關心此事的議員們共同的解決方案。曾玟學舉例,「地方鄉鎮圖書館的說故事志工,都有 6 至 10 小時的培訓課程,中間會涉及性平和教育相關內容,當你上完這些課,就會取得縣府頒發的說故事志工認證。我希望教育處在學校也建立一個認證的機制,不一定要完全一樣,但有這樣的機制,等於縣府先做了把關,家長也會比較安心。」

他也提到,志工說故事的教材必須要定期公布在學校或教育處的網站上,「我非常希望教育處能來開說明會,讓正反雙方針對教材內容討論。如果家長對某些繪本故事、或引用聖經的話有所質疑,可以好好討論清楚。如果這些教材家長看完、學校、教育處、甚至我們這些民意代表都覺得 OK,這些爭議都會降低。」

桃園市政府教育局也在桃園的彩虹媽媽爭議爆發後,主動要求市內的學校回報校外團體入校教學的情形,並要求學校依照教育部相關準則的規定,入班教學的教材都要經過審查。但如何避免教學現場跟遞交的資料不一樣?桃園市教育局回應,教材既然經過審查,也規定老師要陪同教學,如果有問題,就是老師要負責。

「取消教師晨會」,也是多名身在教學現場多年教師的心聲。教書資歷超過20 年、新北市蘆洲區鷺江國民小學資深教師翁麗淑這樣形容,「強制級任老師出席晨會,其實也是一種威權的體質。」目前,已經有許多學校將原本放在晨光時間的晨會,移到孩童放學後的夕會時段,且成效良好。透過取消晨會,讓導師能夠在場。也能減少志工脫軌事件的機會。

另一方面,生命教育志工曾反映的:找不到更好的說故事替代教材。對此,張明旭說明:「資源真的不足嗎?其實教育部、各地教師輔導團、以及教學中心的網站上都有許多免費和可用教學資源,但受限於認識推廣層次,大家的認識往往比較有限。」他解釋。

張明旭說,網路上有許多熱心家長整理出適合志工家長進班說繪本的書單,供其他家長參考。由台灣性別平等教育協會發起,號稱專為國中小師生設計的情感教育課程「千德爾:彩虹小隊的宇宙冒險!」,在群眾募資網站上也已經順利達標。

再更進一步,也有家長在受訪時提到:一定要說故事嗎?麗雲就提到,如果現在有系統地講故事這麼爭議,可以做別的活動;佑安也說,講故事本來就是一件很模糊的事,就算教材是一樣的,詮釋的是人,本來就很容易帶入主觀的思考。

「我覺得無論你是一個老師、一個基督徒,還是一個志工,你都要有一個認知是:『我的團隊絕對不是完美的』。」一名從事平面廣告設計,虔誠的基督徒向陽說得直接。對他來說,若生命教育團體沒有虛心接受批評的空間、也沒有辦法被監督,也就沒有進步的可能;在制度建立起之前,或許更重要的,是各團體有意識地進行自律。

「其實我們都希望孩子好,但我們用的方法南轅北轍。那有沒有機會讓我們好好去思辨一下,到底對不對?」翁麗淑停頓了一下,「這個對話,對我來說才是和解。」

去年七月,她在社區大學帶著一群婦女自組讀書會。因為有人主動提議,那個夏天,她們讀的是《道德浪女》

「其實這些媽媽們反應都非常好,她們覺得,哇,過去從來不知道還有這些可能性。大家都覺得好棒。」翁麗淑笑了,「籠子需要被看見,要不要飛出來是一回事,但總要看見自己被什麼困住。」

在諸神永不休止的戰爭中,個人與群體的問答,都還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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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黃逸薰、李又如設計:陳怡蒨
工程:HY Tan封面攝影:黃逸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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