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媒體滾出臺灣!」6 月 23 日,超過 10 萬名臺灣人在凱達格蘭大道參與「反紅媒大遊行」。雖然滂沱大雨讓人動彈不得,參與者並沒有退縮,撐著傘聆聽主舞臺聚焦中國滲透臺灣媒體的演講。離主舞台較遠的地方,也出現了各式各樣的短講,表達對鄰近大國的憂心:如擔心中國言論審查、一國兩制、民主制度會被摧毀等等,在在顯示臺灣人對於「中國因素」的焦慮愈來愈深。
不久前,臺灣知名企業旺旺與鴻海也因為「中國補助款」捲入輿論風暴。
今年四月,《蘋果日報》引述臉書粉絲專頁「消滅旺中的 87 種方式」,在報導中披露中國旺旺(註)的財報,顯示他們從 2007 年開始,一共獲得來自中國的 152 億(新臺幣)補助款。
旺旺隨即發表四點聲明,表示補助款為中國「招商引資」的方式,不少臺企也有領取。接著旗下的工商時報就刊出〈大陸補貼臺商 鴻海是大戶〉報導,列舉鴻海集團近幾年獲取中國補助款的情形。
對此,國台辦發言人馬曉光在記者會上呼應,表示發佈消息的媒體具有政治意圖。陸委會副主任委員邱垂正則回應,臺商領取當地補助,並沒有違反《兩岸人民關係條例》,但對於中國是否會基於政治目的,介入臺灣媒體,會加以防範。
邱垂正口中的政治目的,正是輿論關注的焦點。畢竟旺旺與鴻海不光是臺灣頂尖的企業,前者在臺灣經營大眾媒體,後者的創辦人於今年四月宣布將投入臺灣總統大選。
我們調查了所有在中、港上市(註)的臺灣企業(註),共有 42 間公司獲得中國補助款(文末有完整資料)。而旺旺與鴻海集團(註)近年來所獲取的中國補助款為臺企之最。除了被輿論關心的這 2 個企業以外,頂新集團旗下的康師傅獲得的補助款總額也排進第三名。
2008 年至 2018 年,臺企領取中國補助總額前 10 名
註:旺旺 2017 的數據統計至 2018 年 3 月;鴻海集團為富智康集團、富士康工业互联网股份有限公司、鴻騰六零八八精密科技 3 間公司總和。
旺旺與鴻海前往中國插旗的時間,都在 1990 年代,恰好是中國積極向外資招手的時期。
六四導致西方經濟制裁 轉向華資招手
1978 年,中國推動改革開放,於廣東、深圳等沿海城市設置經濟特區,大力吸引外資。但 1989 年中國「六四天安門事件」爆發,引起西方民主國家的經濟制裁,改革開放陷入停頓,中國轉向「華資」招手。如香港在 1989 年投資中國的金額,佔外資總投資額的 29%,與日本相當;之後卻迅速上漲,在 1993 年達到最高 48.5%。(註)
旺旺集團正是在此時前往中國考察。起先,他們打算把廠設在珠江,但位於湖南的「華湘進出口集團」卻積極聯繫,希望他們能到湖南的望城縣看看。
現職中國旺旺副總裁廖清圳等人到了望城縣後,發現當地基礎建設並不完善,即便是外連的重要公路都沒鋪上柏油。廖清圳對當地政府提出疑問,對方卻開出相當優惠的條件,例如:協助修 80 米寬的路、半年建好廠、將整個工業區以每畝四萬元(人民幣)的價格賣給旺旺、改善電力供應系統、稅收政策比照出口型企業的「兩免三減半」(註)優惠。
為了滿足他們的需求,當地政府更召開多次幹部會議,「算清」這些優惠紅利是否能在日後通過稅收進帳。望城縣一年並沒有多少財政預算,但為了答應他們將路修成 80 米寬,湖南省還支付 2000 萬的修路費,當時湖南省修路的預算沒有一個超過 200 萬元。
就連旺旺招聘員工,當地政府也傾盡全力幫忙。1993 年,湖南的第一條生產線即將投產,他們開始徵才,但對員工設了不少條件,像是性別、學歷、身高、年齡的限制等等,引發當地民眾的抵制。原先預計招收 200 人的招聘只來了 50 人,縣政府又替找了 300 多人去應聘。
富士康曾包下河南省近七成進出口額
而郭台銘第一次踏上深圳時,那裡還沒有一個電話可以直接撥回臺灣,眼前所見的是尚未開墾的荒山野嶺。他對深圳官員說:「看得到的地,我全都要。」
香港中文大學經濟學副教授莊太量分析,對企業來說,拿土地的好處比拿補助款還好,「你看臺資鴻海郭台銘,他拿什麼跟深圳市政府談?他就說,我在這裡雇你 50 萬工人,你這裡深圳最多的人是我請的,所以你要給我很多土地、政策(優惠)。此外,你看大陸有些地方的工廠,有很多土地,工廠裡沒什麼生產,但拿了土地,就有機會趁土地升值之後賣掉。」
另一個典型的例子在鄭州。這裡過去是以煤炭、水泥重工業為主要發展的地方,GDP 在中國中部敬陪末座。根據《紐約時報》的報導,鄭州市政府為了把富士康請來這裡,花費上億元人民幣財政補貼爲富士康解決用工荒。
《紐約時報》曾披露保密的政府記錄,記載鄭州市政府在多次會議中討論對 iPhone 生產的支持,提供包括基礎設施、勞動力、稅收、出口等優惠政策。
這邏輯不難理解,對不少地方政府來說,一旦引進像富士康這種巨型製造業,就能帶入「三大寶」——就業、稅收、上下游產業鍊。從 2010 年到 2016 年,鄭州富士康累計生產超過 4.6 億部 iPhone。富士康佔河南省外貿進出口的比重也在 2015 年達到最高峰,一共佔了 67.5%,貢獻率為 114.3%(註)
邀過來還不夠,地方政府還得想辦法把金雞母留下來。公開資料顯示,光是 2016 年,鄭州市政府給富士康的補助就有 8187 萬人民幣,名目是「失業保險穩崗津貼」(註),這是指企業若在用工淡季時沒有裁員,就會給予補助款。當年,富士康在鄭州的員工將近 30 萬人,而光鄭州的補助就佔了鴻海集團當年度政府補助金總額的三成。
從地方政府積極地包「紅包」,就可以窺見地方對大型企業的需求。太原富士康園區人力資源部部長郭崢崢曾表示,從 2015 年以來,山西太原富士康園區 3 家單位一共申請領取了近 4500 萬人民幣穩崗津貼。此外,2018 年深圳市政府也發放 2000 萬人民幣給富士康在深圳的子公司鴻富錦精密工業。
中國為什麼要給企業補助款?
當台商領取的中國補助款在臺灣引發爭議,連《日經新聞》對此議題的報導都提到,2016 年由民進黨的蔡英文獲選總統,臺灣再次政黨輪替,北京當局多次增加對臺企的優惠。只是我們檢視數據,除了鴻海集團以外,其他臺灣企業領取的補助款無論是「金額」或是「佔營收比例」都沒有集體上升的趨勢。
針對這波輿論,旺旺迅速指控這是政治操弄。畢竟對於商人來說,政府補助款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香港浸會大學經濟系副教授巫伯雄解釋,全世界的國家為了發展,大多會使用這種手段,「它有幾個目的:第一,政府策略性發展的考量;第二,維持就業、維持國際競爭力;第三,作為宏觀調控的工具。各行業都有補貼,但不是每個時候都有效。」
一位不具名的中國分析師補充,有時甚至會發生地方政府不暸解補助款被企業用在哪裡的情況,意味著補助款的不透明性。例如,2017 年底至今,河南省南陽市先後引進十餘個汽車產業項目,並打算注入投資與補助,但承接項目的青年汽車卻問題連連,使得整個投資與補助的動向讓人質疑。
而臺灣企業也並非獲取中國補助的唯一對象。「1990 年代,他們吸引外資最大的目的地就是香港、臺灣。如果沒有香港,大陸根本不可能發展成今天這個樣子。」莊太量說。
此外,大部分企業的年報都沒有列出政府補助款的詳細來源。根據現有的公開資料,只能模糊拼湊出可能的遊戲規則。
如產業。根據《新京報》報導,2016 年 A 股上市企業一共獲得政府補助 1655 億人民幣。其中,製造業公司獲得最多的補助款,佔總金額一半以上。汽車製造業則以近 150 億人民幣補助排名行業第一。這個數字恰好說明,為何像鴻海一樣的製造業,更容易獲得中國政府補助的青睞。
跟鴻海同樣為大型製造業的中國企業「比亞迪電子」為例,旗下有四大業務,包括汽車、電池、電子和雲軌(註),目前業務重心放在新能源汽車,是「中國製造 2025」(註)計畫高度重視的產業。日前比亞迪也公告收到深圳市政府給予的 34 億人民幣補助。
臺灣企業拿的補助款有特別多嗎?
註:統計區間為 2012 年至 2018 年。鴻海集團為富智康集團、富士康工业互联网股份有限公司、鴻騰六零八八精密科技 3 間公司總和。
又例如規模。在臺灣企業中,領取最多中國補助款的前三名:旺旺、鴻海、康師傅,在中國都是一等一的大廠。截至 2018 年 3 月為止,旺旺在中國共有 1 萬個經銷商、35 個生產基地、90 間工廠;康師傅的規模更是比旺旺多上 3 倍,雖然近幾年在中國的規模銳降,2018 年仍有破百個生產基地。而富士康在中國則有超過 50 個廠區,雇用了 120 萬人。
但若將中國本地企業也納入比較,以旺旺集團所在的食品業來看,中國知名食品業伊利與蒙牛也獲取不少政府補助款。伊利獲得最多,其次是旺旺,接著是蒙牛。以營業額來看,伊利的確是最大的企業,但蒙牛乳品的營業額是旺旺的 145 倍,顯見企業規模並非唯一標準。
只是,作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中國為什麼還要以大量補助款來留住外資?
首先是大環境的變化。中國的經濟成長開始下行,為了穩定產業與就業率,地方政府開始以穩崗的名義發放補助款。如前文提到的富士康,以及旺旺集團在 2018 年獲得安徽省安慶市發放 19 萬(人民幣)、重慶市發放 14 萬(人民幣);2017 年浙江省發放 1 萬(人民幣);2016 年湖南省長沙市發放 18 萬(人民幣)等。(註)
如果從中國政策的面向探討,2013 年習近平上任以來,相繼頒佈「一帶一路」、「中國製造 2025」、「十三五規劃」等政策,確實對於部分產業,包含製造業釋出相當程度的利多。
以鴻海集團的富士康工業富聯來說,2018 年 6 月上市後,首次公開募集 271 億人民幣——此為中國 A 股自 2015 年以來最大的 IPO。工業富聯在招股說明書中強調,會積極響應「中國製造 2025」的規劃,聚焦電子智能製造的前沿技術,致力於新產品的研發創新與生產實踐。
事實上,中國各地方政府在中央頒布《中國製造2025》之後,就已開始在地方開設許多相關的專項資金,支持相關產業的升級。像是,工業富聯也被湖南省政府選進「全國智能製造試點示範」。根據湖南省先前的公告顯示,只要企業與發展方向相符,將會「加大財政資金支持」。而這某種程度就說明了,2016 年之後鴻海集團子公司工業富聯的補助款為何有顯著的提升。
學者:當你拿中國的錢,就代表可能被收買
一直以來,臺灣社會針對兩岸的經貿問題,有兩種不同的立場,一種是認為政府應該「在商言商」,讓經濟回歸市場機制;另一種是認為中國政府會通過經濟手段,在臺培養利益的代言人。因此,臺灣政府應該以政策清楚規範臺商。
清華大學社會所副教授沈秀華的想法傾向於後者,她強調臺資在兩岸之間,從來就不只是經濟意涵,「在改革開放之後,臺灣人到中國投資,就已經說是『以經促統』的手段。早期臺資對中國的經濟有重要地位,後來(對比其餘外資)就沒那麼重要了。但最近因為中美貿易戰,臺資的政治意涵變得愈來愈強。」
她表示,必須關注台商獲取中國政府補助款的原因,「如果知道中國的錢有統戰意味,那你可以接受被統戰。不過今天郭台銘要選舉,旺旺旗下有媒體。當你拿中國的錢,就代表可能被收買,回來做臺灣媒體或選舉,我該怎麼信任?」
旺旺創辦人對於中國的態度,向來表現得相當明白。2008 年 3 月,他們在香港上市,創辦人接受《商業周刊》採訪時說:「臺灣的經濟一定要靠大陸,這免講,大家不用假仙啦!尊嚴?有錢才有尊嚴,有麵包才有尊嚴,不然有什麼尊嚴?」
他也曾在一場電視系統併購的公聽會上,針對自己曾違法收受中國新聞置入的資金,被罰款 180 萬新臺幣的事件直言:「為什麼不讓我們賺光明正大的錢?為什麼要讓我們賺偷偷摸摸的錢?當然這是過去的一些陸委會規定什麼,我是不知道,但是,我認為,應該讓我們去賺這個錢。」
但愈來愈多的消費者開始關注旺旺集團與中國的關係。2011 年,旺旺確定買下中時集團(註)前,就在臺灣引發大規模反媒體壟斷的示威,他在中國的眾多投資是否可能影響媒體報導的立場,也受到關注。
至於設廠對當地影響動輒得咎的鴻海集團,郭台銘曾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很多人說商人無祖國,我覺得市場就是我的祖國。全世界最大市場就是中、美兩個地方,我們不去那,要去哪裡呢?」他心目中最大的兩個市場為了留下鴻海,都曾祭出高額補助款。(註)
郭台銘對於他在中國的投資會影響總統大選的質疑,一向不以為然。他曾告訴媒體,中國若要以關廠來要求對等談判,「我一定會搬到更有競爭力的地方」;在國民黨初選的政見發表會上,他也強調自己絕對不會被中國綁架:「富士康隨時有能力轉移生產基地,全球接單全球生產」,還諷刺旺旺集團「卑躬屈膝迎合中國大陸」。
但富士康六月中卻在官網發表聲明鄭重澄清「撤離」說法,並強調:「富士康自 1988 年投資大陸,31 年來伴隨改革開放步伐,與大陸共同發展成長;未來,富士康仍將持續扎根大陸,深耕發展。」
中研院社會學所副研究員吳介民在《尋租中國》提及,「臺資一直是中國對臺統戰的重要媒介,首先是對臺宣傳的價值。在博鰲論壇上,習近平再忙也要抽出十分鐘接見臺商代表。⋯⋯臺灣人身份資本在中國的可兌現性受到質疑,但是它作為一個象徵符碼,在臺灣媒體上被大肆報導,造成有利於北京的形象宣導。」
事實上,臺資的政治意涵一直都是中國的籌碼。例如 2001 年之後,中國和臺灣相繼加入 WTO,按理來說,中國必須履行國民待遇原則,也就是對本地企業和外資必須一視同仁。但時任國台辦發言人張銘清回應臺灣優惠問題時,就引述前中國總理朱鎔基的話:「承認是中國人,大陸就會願意對臺灣同胞讓利」。
「自由港」香港,是否已經受到中資影響?
近期香港因《逃犯條例》修訂而引發「反送中」抗爭,如那句著名的口號「今日香港,明日臺灣」的意涵,臺港兩地的民眾在某種程度上,對涉及中國的議題有著特殊共鳴。但無論是歷史發展或是現階段政治現狀,兩邊還是有著差異。另外,光從外資政策來看,香港並不以屬地主義限制資金,但中國資金在臺灣的投資,是受到限制的。
1993 年,香港股市的前 15 大市值公司,只有中信泰富一家是中國企業。如今,已經有 8 家都是中國企業。也就是說,在香港做生意,現在已經很難繞開中資企業。
綜觀歷史,香港社會的強勢資金曾經過多次流轉,從英資、港資,到現在的中資,一方面這是香港作為亞洲金融中心所具備的開放性,另一部分也反映當下政治局勢。
對於資本流動,莊太量傾向於站在「市場機制」的角度思考,而不是人為限制,「香港是自由港,不限制資金來源。你中資來了,可以給人民高工資,我們歡迎;你中資的電信公司來,可以給便宜的電話費,我們歡迎;你中國的銀行來,可以給便宜的貸款買房,我們歡迎。我們是市場主導,今天你資金從哪來的,根本不重要。香港沒有抗拒啊,給我好處就可以。」
但中資投資港企,恐怕也不是全然沒有政治意涵。香港回歸以前,中資對於香港的投資是具備政治性的,協助主權移交的過程可以更為順利。
1982 年 9 月,時任英國首相柴契爾夫人在香港與鄧小平會面,兩人開始針對香港問題進行接觸。隔一年,中國對香港的投資有了顯著提升,更大幅擴大對香港製造業的投資。當時,中國所參與的值得注意的投資項目包括中國銀行大廈、海底隧道,以及對國泰航空的部分收購。通過一些重大項目的投資,試圖增加香港對回歸中國後,依然可保有現有經濟體制的信心。
至於回歸之後,它甚至成為另一種政治性展現。原先為港資企業的俊和發展集團,2014 年被中國新維投資買下,開始對佔中運動的立場趨於強烈反對。2014 年 10 月 9 日,俊和發展集團寫信給香港的四間大學,表示對於這些大學的學生領袖與教授參與佔中運動,深感失望,接下來將撤銷約 510 萬新臺幣的獎學金。
此外,日前在《逃犯條例》修訂的爭議中,原先華人置業前主席劉鑾雄向高等法院申請司法覆核,希望了解條例的正當性。最近他突然改變立場,表示撤回申請,接著強調自己是「愛國愛港」的商人,以及「一貫全力支持香港特別行政區政府依法施政」。
莊太量補充,不排除資本是有可能影響本地政治,「如果你是中資做事,在選舉的時候,他會指定你說投誰。但我還是覺得這是個人選擇,如果你不喜歡,那就別去中資公司做事。」
官方讓利的對象,逐漸從「臺商」擴大到「臺青」
2018 年,國台辦頒佈「惠台 31 條政策」,內容主要分成兩個重點,一個是繼續針對臺資企業給予優惠與補助,另一個是廣大「臺灣同胞」到中國學習、創業與就業的相關優惠。前者與過往「招商引資」大同小異,後者則顯示出近年官方重視的新方向。
「惠台政策一點都不新(註),它是一個整合型的政策,過去就有,現在只是拼出來。所以你說臺灣對於中國有沒有價值?一直都有。現在臺青、臺生、臺師都是大量吸引的對象。中國從過去就一路吸引臺灣人,那他吸引怎樣的臺灣人,就代表他看重的是什麼。」鄭志鵬說。
沈秀華補充,中國政府近幾年採取「人數」策略,吸引的對象已經從商界擴大到各年齡層。
中國的對臺政策,若以時間區分,大致有三個階段,第一個是「招商引資」(1990-2006)、第二個是「交流讓利」(2006-2015)接著就是「普惠融合」(2015-迄今)。
在「普惠融合」階段,可以看到像是「惠台 31 政策」、「臺灣學生憑學測均標成績申請中國大學」、「兩岸青創基地紛紛成立」等優惠措施接連出台。
我們進一步分析「國務院台灣事務辦公室」與「全國臺灣同胞投資企業聯誼會」(簡稱臺企聯)網站刊登與臺商有關的新聞稿,從中發現中國對臺講話有了相對應的轉換。
國台辦談話熱詞出現次數變化
資料來源:國台辦網站
以國台辦新聞稿為例,2012 年至 2014 年強調「中小企業」、「經濟」、「交流」等辭彙,但從 2015 年開始,「青年」、「創業」、「新創」等詞彙迅速爬升。這樣的趨勢同樣出現在臺企聯的新聞稿裡。
今年一月,習近平發表「告臺灣同胞書 40 週年」,裡頭特別提及「歡迎臺灣青年來祖國大陸追夢、築夢、圓夢。」
與此同時,國台辦發表一則聲明,羅列對號召臺青的政績展現,像是「800 多名臺胞考取(中國)大陸諸多熱門行業職業資格,海峽兩岸青年就業創業基地和示範點今年又新增 23 個、累計達到 76 個,共入駐或服務臺企及團隊約 2000 個,逾萬名臺灣青年在此逐夢、圓夢。各類企事業單位今年共為臺灣青年提供超過了 2.5 萬個就業實習機會」。
近幾年, 中國官方也鼓勵企業為臺灣人提供更多實習機會,每年至少有 5000 個就業和實習機會釋出,並且可以享有就業或實習津貼。比方說,首次到廈門參加實習見習(1 個月以上)的臺生,給予一次性交通費補貼人民幣兩千元,或是只要參加實習實訓的臺灣大學生,就可給予每人每月不低於 500 元的補貼。
向臺灣青年兜售「中國夢」,成功了嗎?
中國的招攬對象瞄準青年,而這幾年赴中工作的臺灣人面貌也愈來愈年輕了。根據主計處公布的數據,從 2009 年開始,30 歲以下的年輕人前往中國的數量確實有了些微的爬升。同時,另一個明顯的差異在於 30 歲到 49 歲的人,開始下滑。
青年赴中國人數占比微幅上升
資料來源:主計處赴海外工作人數統計、主計處人口統計
2012 年,來自高雄的連憲成,雄中畢業之後,就以學測成績申請進入上海交通大學就讀。當年跟他一樣錄取上海交大的臺生,還有另外 23 名。在他入學的前兩屆,人數都沒有超過二位數,分別是 3 名與 7 名。
儘管人數說不上太多,但顯著攀升的人數,還是與中國官方的政策相關。2010 年,中國教育部首次開放臺生可用學測成績「頂標」申請,2011 年將標準降至「前標」,去年再度將標準降至「均標」,隨著標準逐漸放寬,臺灣學生的人數也逐漸攀升。根據統計,2018 年有將近 7 萬名臺灣考生符合申請資格。
在學測成績開放之前,臺灣學生大多是通過另外四種方式進入中國的大學:港澳臺聯招、直接考中國高考、個別學校單獨招生,或是以大學學歷申請試讀生。其中港澳臺聯招與個別學校單獨招生是比較多人使用的管道,但這些申請者更多是當地臺商子女。
連憲成的父母是在北京的中小企業臺商,相對同齡的同學,他對中國的社會環境更為熟悉。他說自己決定到中國唸書,很大一部分就是因為可以用學測成績申請大學,方便很多。他補充,自從高一從媒體與父母口中得知這個資訊之後,就確定要通過這個管道申請中國的大學。
同時他也觀察到,臺灣學弟妹逐年增加,因此成立「上海交大台生聯誼會」,「這就類似於臺灣的大學裡雄友會這種,定期聚餐、辦活動。如果學校希望在臺灣招生,也會到臺灣辦分享會。」
就讀上海交大期間,連憲成會在寒暑假期間,回到雄中、雄女辦分享會。他表示臺灣高中生們大部分還是關心比較實際的問題,像是怎麼申請,或是課業是否跟得上,政治問題反倒不多。
2014 年 3 月 18 日,臺灣社會爆發的太陽花運動,參與運動的成員不少是年輕人。連憲成的朋友們也有參與,但他當時人在上海,是在網路上密切關注這個運動,「當時我有跟我朋友說,愈是這樣,這裡對臺灣青年的政策會越優惠。到後面這件事也算是印證了。其實這也很合理,不會來大陸的就是不會來,那會想來的,就是多一個實際層面的東西驅動他去做這件事。」
長期觀察中國對臺政策改變的沈秀華表示,太陽花學運使得中國政府開始意識到與臺灣年輕族群的距離,接著調整策略,希望吸引到這一群人。
中國國務院就在 2014 年 9 月喊出「大眾創業、草根創業」、「萬眾創新、人人創新」等口號。過沒多久,各地方政府相繼成立兩岸創業基地,除了提供空間、住宿,也喊出會為臺灣的新創團隊,提供優惠措施。
只不過,起初創業優惠政策喊得風風火火,過了幾年再回頭看,就會發現大部分「兩岸青創基地」運作的並不是太成功。
2015 年,李世廣(化名)曾在南京協助運營青創基地。他表示,這幾年官方已經很少談「創業」,主要是國台辦授牌的單位,做出成績的並不多,「很多地方做這種青創基地,只是跟著(中央)政策走,這種先天就沒有重視的基礎。實際上,對地方來說,吸引這些沒有基礎的新創企業,對當地的經濟(稅收)一點幫助也沒有,就是一個政策風向。更何況,這其實是個一門專業。如果當時各地的招商局有認真在做,還是有好的可能性。」李世廣提到目前運營得還不錯的創業基地,大概只剩東莞和福建。
實際上,不少新創團隊,起初確實衝著優惠和市場前來瞭解,但最終留下的不多。根據中央社的報導,當地官員就曾表示,「兩岸青年創業政策是有政治目的的,創業失敗沒關係,很多人沒來過大陸,至少來看看」。
「大陸還是蠻重代表性的。早期來說,年輕人對他們來說,不見得是有影響力的群體,後來慢慢也開始需要重視。目前去那就業的年輕人越來越多,就包含臺生到那唸書,就會在當地就業,畢竟他們的生活圈就在那裡,這跟早期臺商的脈絡不一樣,以前即便去了十年、二十年,還是會覺得自己去大陸出差。」李世廣說。
「中國是想創造一個好的創業環境、一個經濟榮景的意象,這是中國政權持續的重要性。」鄭志鵬說,目前懷有「中國夢」的臺灣人,更多的是還沒有去過中國的人。
儘管近幾年,中國官方的確通過調整對臺政策與加大優惠希望吸引更多臺青,但在一個資訊流通的年代,臺灣年輕人對於中國的自主性了解,也比過去多了不少。為了追求更好的發展機會,前往一個大的市場,對於許多年輕人來說,可能是再自然不過的邏輯。
以連憲成來說,他從大學開始在中國起步,逐步建立起自己生活圈,未來的就業也以中國為主,他們著眼的,確實就是那些更為實際的因素,「我們也知道他們有(政治)意圖,但他們也確實放了實質的東西。我們作為學生,其實也不太在意意圖,反正就是求學找工作,基本上就是淡化一些政治問題。」
中國把政治意圖包進優惠措施中,來招攬它想吸引的人,已經是慣用手段。只是隨著兩岸政經環境的變化,臺灣人對「中國因素」是更敏感還是更接受?中國的招攬方式還能不能如過去一樣成功?值得繼續觀察。
中港上市公司有 42 家臺企領取中國補助款
資料來源:各家上市公司財報
註:旺旺 2017 的數據統計至 2018 年 3 月;鴻海集團為富智康集團、富士康工业互联网股份有限公司、鴻騰六零八八精密科技 3 間公司總和。
臺資企業領取中國補助款佔營收比例變化
資料來源:各家上市公司財報
註:旺旺 2017 的數據統計至 2018 年 3 月;鴻海集團為富智康集團、富士康工业互联网股份有限公司、鴻騰六零八八精密科技 3 間公司總和。